1984年,我独身一人去黄河做了一次漂流。那是我“行百万里路”中的一次不算长的行程,只有2400多里。至今我已走遍除台港澳以外的每一个省,去过10次西藏,5次新疆,开车环绕过中国边境,爬到过珠峰5700米高度,但是最让我难忘的,还是这次漂流。
黄河漂流日记
1984年7月7日 SAT
头顶喇叭提醒人们关窗,不要上厕所,这是列车通过重要桥梁的惯例。我立刻从上铺爬下来。尽管知道今后会日日夜夜看着黄河,我还是象以往每次横跨南北方时那样趴在窗上凝望:车厢里不少人也停止其他活动,默默看着车窗外阴云笼罩的黄河。或许是一种血缘的力量吧,黄河的形象每次都使我感动,特别是这次,走向黄河旅途的第一次相见。
黄河总是那样黄。比春天那次看见,水宽多了,已经“漫滩”。黄水中露着绿色的草,东一片面一片。河中心的主流在快速流动中形成洗衣板一样规则的波纹,大概就是河工术语所说的“淦”。今年雨量大,汛期来得早。往年这个季节还是安全期,今年已经开始加固大堤了。“甲子”年犯水,不只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知是不是真灵验。
列车右侧,不时能看到并行的黄河。从昨天晚上,随着火车开动,我的心开始平静,那些千丝万缕五光十色的一切留在后面了,越来越远,不再搅扰我,烦恼我,只剩下我自己,只剩一个伙伴——黄河。
心里这样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如古井的水,一丝涟漪也没有,昨夜车开动时,他们在车下喊:“活着回来。”我自然清楚这之中的含意,却没有一丝恐惧、不安。也没有兴奋,也没有缠绵的情思,也没有什么壮志豪情,只是静静的,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不足为奇。我连做梦都没梦见黄河,梦里只有一些日常小事,小小的事,与激流、搏斗、荒原相距甚远甚远。
下铺的人在聊天,天南地北。我一个人蜷坐在上面,不得不听喇叭里传出的无聊相声和流行歌曲,到青海高原就将与这一切隔绝了,只有一支笔,一迭纸,一个头脑来思想,一颗心去感受,静悄悄地融化在黄河里,去寻找那足以使我快慰的英勇和孤寂。
1984年7月13日 FRI 阴 冷风
昨晚有一阵觉得热,可能是炉里有余火。早晨感到冷,外面风吼。这是在屋里,盖两床被尚如此,可想在野地里,我那薄薄的睛纶棉睡袋是什么滋味。一夜睡得不踏实,也许是缺氧,做的梦都很恶,不愉快,充满危险、暴力和凶杀。
在凄风苦雨中坐了两天汽车,昨天到达这个黄河流经的第一座县城——玛多,住在水文站的办公室。
起床不久,感到缺氧反应,并不难受,只是象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神魂分离。做着上黄河源头的种种准备,感觉中却是另外一个人在行动说话和办事,不是我自己。似乎灵魂在躯壳之外飞来绕去,被什么阻隔着,费好大劲才能把它抓回来,一松劲儿便又飞出去,连一小时前所做的事都难以回忆。
拜见了县长普日娃。他说没有马匹和向导,单身一人上源头绝不可能,好几百里路,极少有人烟,而且今年黑熊特别多。我说我没钱租马和雇向导,但已经到这了还怎么往回退,知道是死也只能向前,县里能不能借给我一条电警棍,黑熊敢进犯我就电它。普县长踌躇了半天,说是再商量一下。
嘴上硬,我心里倒也有些打鼓。普县长说得那么肯定,一人走“必定要死”,他可是个土生土长的“草原通”啊,据说死在他手下的黑熊就有好几十头。然而我不能多想,刚刚从零迈出了一步,几句话就被吓回去岂不让人笑死。
一直恍恍惚惚,全是机械动作。我却不停地活动、办事和谈话,在县城里到处跑。人们都说我对高原缺氧的适应性真不错。许多人刚上来时都要躺倒,严重的还得立刻送到低地去,否则会丧命。就连土生土长的藏族干部,到内地出差几个月,回来时也要有几天头疼。
中午睡了一觉,感觉好一些。见到普日娃县长,他说派两个藏族干部带四匹政府的马送我上河源,帐篷、枪支等都由县里解决,不要钱。这决定真使我惊讶,也使我感动,他们是不忍看我真去送死,这种侠义大概是藏族的传统吧。
然而我第一个反应却是不愿意,不愿意被带枪的向导护送,不愿意骑马而不是用自己的双腿走向黄河源,那太煞风景,还叫什么探险,还有什么浪漫孤独和与死亡搏斗的传奇感受?我表示拒绝,要自己走,说在人的保护之下不符合我的原意。这则令普日娃惊讶了。难道我精神不正常?照常理。我该是乐得跳起来!我心里当然清楚,用腿走,自己背着轮胎、小艇、食品和必备的用具,在缺氧的高原上一天顶多走二三十里,走到黄河源得一个月,还是在不迷路、不断粮、不被野兽伤害、不生病、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有了向导和马匹将会少吃多少苦,少挨多少累,速度快几倍而且什么都不怕了。刚刚表示拒绝,这另一面就在心里翻腾,让我后悔。普日娃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他最后说到一个理由:我一人走,语言不通,不能和老百姓交谈,也不能弄清一路上的地名、风俗历史等情况,怎么写书呢?(我跟他讲过漂流的目的是写书)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动”了我,我似乎勉强地接受了马和向导,真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颠倒!
下午准备行装食品。见了向导之一,畜牧局的干部曲合太。他满脸黑胡子,戴解放帽,穿皮夹克,是青海民族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汉话说得不错。
在商店买了大量食品。除了肉罐头,还有许多水果罐头,高原上没有蔬菜,我生怕象那些古代探险家一样得什么“航海病”。买了绳子、香烟、酒、塑料桶、火柴、砂糖、藏刀等杂物,一项项琢磨旅途中的需要,使我自觉得颇象小说或游记里的那些探险家。对县里给的支援我已坦然,那些探险家们不也都有向导马匹和枪支吗?
晚上升起炉子,这里一年四季永不断火,我一直穿着羽绒衣,想到几天前临别北京时那种汗流浃背的酷热,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1984年7月17日 TUE 晴
真静啊,好似是真空,耳膜向外鼓胀,自己动一下,连衣服摩擦的声音都会那么刺激。
派给我的马匹要到政府放马场去抓,离县城很远,马散在草原上,三两天内难以备好。我搭民族画报社的车先到两湖,到黄河边上等。
黄河在五米开外静静流,阳光透过白布帐篷,散发着辐射的热量,我独自住在河边,说是给画报社看船,实际是为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东边是鄂陵湖,西边是扎陵湖,两个青藏高原上巨大而美丽的淡水湖。鄂陵湖藏语的意思是“青蓝色长湖”,扎陵湖是“灰白色长湖”。黄河从上游先流入扎陵湖,再流过眼前这段三十公里长的通道,进入鄂陵湖,好象净水厂的第一个沉淀池和第二个沉淀池,水清的程度不同使得颜色不同。
我一小时一小时地躺在帐篷里面,望着三角形帘外湛蓝的天空,气垫床周围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小巧玲珑,惹人喜爱。微风鼓动帐篷。偶而水鸟呜叫着飞过。我不是来写书的吗,来拍照片,来思考,探求?可是为何什么都不想干,连动一下都不愿意?意识只停留在第一层,只对周围环境有着懒洋洋的反应,而深处,一片真空,或是凝固的黑暗。我一点不想运用意志力,只愿意就这样躺着,躺在黄河的边上。黄河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流,我从来没想到黄河会是这么静。
下午,一个放牛的藏族小伙钻进帐篷跟我聊天,他汉话会得不多,运用起来倒挺生动。他说他放的牛“太阳有了我的是,太阳没了他的是”,他指指山岗那边的定居点。原来他是给人当雇工的。还说一头牛“拉娃娃地死了”,我想就是难产吧。他坐到充气的橡皮轮胎上颤一颤说“女娃娃的象”。问我想不想要女娃娃,指着山坡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我叫她,你和她,我看!”他那手势做得太露骨了,可表情却那么不协调地又诚恳又厚道,一点不让人有下流感。
女孩的弟弟进来了,他有一个玻璃瓶底,用来在手心上聚光玩,给我表演时显得挺得意。看见包东西的报纸,表情惊讶,不知那布满黑点儿的是什么。
傍晚,放牧的赶着牛羊回家了。南方天空涌起大片乌云,气势吓人。不久草原就彻底黑下去。一个人住在荒野有些神经质,听见有扒帐篷的声音,首先想到狼或熊,结果却是飞蛾向篷布上乱撞,因为里面有光亮。钻进睡袋后开始起风,篷布乱舞,蜡烛火苗大幅度地摇晃,风很快大得令人担心了。帐篷边缘开始移动,立杆也倾斜了。如果突然被风掀起,黑夜茫茫,所有物品不得上天?
我钻出帐篷,外面漆黑一团,无天无地,只有巨大的气流在奔腾。向回看。帐篷象个灯笼,里面烛火显得温暖诱人。手电筒很亮,划破黑暗,一条白色的光。被风摇荡起来的黄河水拍着那只机动船的船舷,啪啪作响。帐篷楔子缺好几根。我把原有的重新砸结实,搬了好些块大石头压住篷布底边。重新钻回帐篷,看着风使劲鼓着篷布,仍然觉得不安全。只有上帝保佑了。
1984年7月19日 THU 晴
画报社的人乘船去扎陵湖拍照片,带走了河边的帐篷。向导和马匹还没有到,我只好住到定居点等待。
定居点离黄河二三里,隔一道小山梁,几排残破失修的土房,只有几家五保户住在这里。游牧的生产方式使牧民逐水草而居,终年住在迁移的帐房中。
该开始工作,我挎着相机在定居点游荡。只有几个彩色胶卷,总舍不得按快门。跟乡长格尔金谈了一会话,他说他的思想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漂黄河,这个任务太重,困难大得很,是不是会对中国建设有作用。我只有笑,连我自己也没想通。
发现那天在草坡上见到的女孩,跟她走进一个老妇的房子。里面光线很暗,老妇四肢佝偻坐在神像下面。看见我举起相机,她使劲儿说藏话,打手势,不让给她照。她拉自己稀疏灰白的头发,指已经掉光的牙,又指旁边的女孩儿,让给女孩照。女孩戴着彩色石头串成的大项链,脸蛋红扑扑。我立刻产生一个构思名叫“别照我,照花儿一样的”。老妇看我执意要照,把头埋在牛粪堆上。我对好角度,相机挂在胸前。半天过去,老妇看我不把相机放在眼前对着她了,便起身又重述她的意思。在她手指姑娘的一瞬间,我在胸前按动了快门。闪光灯一闪,老妇关节变形的双手猛地捂住了苍老的脸,好象受了重重一击。好长时间,她就那么站着,手蒙在脸上,那形象令我一辈子难忘。开始我还尴尬地笑,后来几乎要哀求她了,别这样,我不照了,再不照了!
她没再说话,没再看我一眼,推门出去了。那女孩也不看我,跟着出去。我觉得干了一件极坏的事,几乎是罪恶。
事后想了很久,该不该照这张照片。既然要出影集办影展,又靠借债买了相机,不就是为了出作品吗?一整天只有这一个构思有点价值,难道抓拍抢拍偷拍不是摄影的基本手段?然而又为什么久久忐忑不安,摆脱不掉心头的愧疚呢?作品可以永存,伤害也许两天就过去了,但是作品和伤害,应当由哪个来决定取舍?
晚上,格尔金领我到土德曼巴的帐房。土德五十多岁。胖胖的,皮肤黑粗。他原来是个阿卡(青海一带藏民对喇嘛的尊称)。过去,藏族人只有当阿卡才能学到文化。学文化主要为念经,也附带其他学问。他在寺院里学藏医,后来还俗,给百姓看病。曼巴就是藏话的医生。县医院治不了的病有时他都能治好,千里之外都有人来求医,加上他的阿卡身份,在百姓中威信相当高。
帐房很大,是用牦牛毛编织的。他在这一带牧民中是首富。那天在河边跟我聊天的小伙就是他的雇工。坐在牛粪炉边,我痛苦而又不敢失礼地对付那冒尖一碗酸得难以置信的酸奶。看来格尔金已经跟土德谈过我。他俩一边用藏话交谈。一边从头到脚打量我,好象在品评一匹马。
终于,格尔金讲汉话了。先问我身高有多少,水性怎么样,没人深的水能不能摸到底等一连串使我茫然的问题。我一一答复。他一一翻译给土德。看上去好象乡长不是他,而是土德。据说土德说话比县长还管用哩。
最后格尔金谈到正题。他说土德家曾经有过一批宝物,都是些佛像,舍利塔和器皿,有金的、银的、铜的、象牙的。十八年前,文化革命冲击到达偏远高原的时候,在一个雨夜,被土德的父母秘密地扔在黄河南岸一个小湖里,从来无人知晓。直到这两年政策开放,土德才说出来。已经打捞了几次,许多人都去帮忙,然而这儿的人畏惧河神,更不敢头朝下往水里钻,所以怎么也捞不出。他们认定敢漂黄河的人水性一定很好。格尔金问我能不能帮忙?我说我去捞,没问题,能不能捞出来,很难讲。十八年了,宝贝肯定埋在泥里,我只能试试。
谈话间,土德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牛粪火光在他的眼睛里一闪一闪。
1984年7月21日SAT阴-雨-晴
昨天向导和马到了。原计划先和土德去捞宝,再从捞宝地上河源。但是一个姓沈的上海人骑自行车旅游全国路过这儿,要和我一同上河源,却没他的马。
我和格尔金到土德帐房。雨下个不停,一呼气一团白。先说捞宝的事,土德说不去了,天太冷,怕我出危险。我说请他放心,从源头回来。一定帮他捞。
接着谈到我们缺一匹马。土德数着念珠考虑片刻,向坐在旁边的一个藏族老乡指示,让他找马送我们。到扎陵湖再让一个叫加吾的生产队长接着派马往下送。这样走一程换一匹马,用接力的方式,一直把我们送到黄河源头。只要说土德曼巴让这样做,保证没问题。我看着那个名叫俄诺的人在土德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对曼巴口信的效力深信不疑。
上路了,从我一个人孤身前来竟发展成现在的小小马队。天开始晴朗。高原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颜色诱人。我们沿着黄沟走向扎陵湖,时而走在岸边,时而离河挺远。走上高坡,黄河河道在下边草原上纵横交错,反射明亮的天光。走下草滩,密密的青草在浅浅清净的水中茂密生长。马蹄溅起水花。接近扎陵湖口时,马队横渡黄河。水很浅,不及马腹,河面只有几十米宽,河底每一粒沙子都能看清楚。
扎陵湖的黄河口极美。水鸟水鸭成群结队。湖水通过狭窄通道流入一个小湖后,再从小湖流出形成下一段黄河。小湖中水草开着大片黄花儿,碧蓝的水里露出红褐浅滩。天上白云堆积,阳光烤得人暖烘烘,偶然却还下一阵晴天雨。
登上湖边一座叫做珠母松科的小山。传说是西藏神话英雄格萨尔王住过的地方,珠母是格萨尔的妻子。山顶堆着一些白石块,几根杆子上飘着印满经文的布幡。这是敬神的场所,藏话叫做“拉布粹”。风吹动经幡,等于一遍一遍念上面的经文,并把经文带到远方。
山下便是扎陵湖——“灰白色长湖”。一点不假,如灰白色的绸缎,平滑微动,广阔浩荡。湖风吹来舒畅之极。突然从拉布粹石堆下飞出两只巨大的猫头鹰,不远便落下,回头看我。两只眼睛是橙红的,那形象让人感到神秘,似乎一瞬间发生了潜在的交流,格萨尔王、古城、历史和宗教都从这精灵的眼里射出。
太阳西下。草山被照得亮晶晶。无数野花在逆光中显得特别漂亮,似七色宝石雕成,马蹄踏着野花,使我陶醉。暮色渐临。扎陵湖美得难以形容。光滑曲线的湖岸,湖水有节奏地拍岸。大概是长年水力的作用,湖岸和湖水之间,堆起一道碎石“堤”。除了我们的马队,没有人迹,只有无边宁静。难怪说文成公主在这几流连忘返,住了一个多月才继续进藏。太阳落下,大地逐渐变暗,而湖水和湖旁的小水泊却仍然和天空一样明亮。成群水鸟栖息在岸边,随着马队走近飞向前边落下,总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天色越来越黑,这个地方一没太阳就变得寒冷。抓缰绳的手感觉冻。谁也不言语。大自然的凝静似乎感染了每一个人。我叼着烟,身体随着马的步伐晃动,仅凭黑暗山梁的曲线和暗淡反光的湖水辨认方向,默默地体会着、享受着。我觉得幸福、安宁,哪怕一路千辛万苦,有这样一刻的心境就是值得。马颠得腿和腰都疼,我却希望道路没有止境。
十点,远处的狗叫了,马队走向帐房隐约透出的火光。扎陵湖一队队长加吾家到了,这就是我们今晚的宿营地。
1984年7月22日 SUN 晴-阴-雷-雨
早晨听见曲合太醉醺醺地喊我起床。昨夜他和加吾、俄诺把我在县里买给他一路喝的一桶酒全部喝光,竟然还能起这么早?!夜里太冷,我缩在睡袋最底部,以至老沈拍拍睡袋上部说我肯定早出去照相了。我在睡袋底部大笑起来。
东升的太阳把湖面照得光亮刺目。站在近旁看,整个湖更显得灰色、苍白。浪打上岸,水混浊,带着细沙水草,打湿我的鞋。
一上午没看见加吾的影。在这儿要解决老沈下一程的马。还要买羊,全靠他,只有在他家的帐房里耐心等待,无穷无尽地喝奶茶,东拉西扯地聊。时间一点点耗掉,我心里暗暗着急,这个加吾到底干什么去了?
曲合太出去解手,差点绊在他身上。原来他既没去找马,也没去买羊,一直在草坡上睡觉。我们好不容易把他从昏昏然中摇醒,他脸色灰白,痛苦不堪,全身散发酒味。吩咐儿子去抓马又睡过去。儿子走了。还需等很久。
我和加吾的小女儿去打水。她穿汉族衣服,大嘴,蓬着一头黑发、乱糟糟。我觉得她挺难看,远不如她姐姐。打水到坡下小河,挺远。塑料桶装满水很沉,走不远就得休息。高原上缺氧,干什么都得慢悠悠。我躺在草地上和小姑娘对话,我说汉话,她说藏话,谁也不懂对方,但挺有趣。歇了七八次,总算把桶弄上坡。这时发现还有一个女人,伏在帐房边,通过缝隙向里面看。一发觉我便立刻躺在地上装睡觉,只给我一个背影。小姑娘向她喊了几句藏话,她回答时也不回头,始终看不见她的脸。我问小姑娘是不是阿妈。小姑娘明白阿妈这个词,点点头。一上午在帐房里,我总觉得帐外有女人身影,并且有女人声音给帐房里的女孩吩咐什么。好几次想过加吾老婆在哪儿。如果是这个,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进帐房?为什么躺在外边?又为什么不回头?
回到帐房,我对那个不露面的女人开始注意。透过牛毛帐房网一样细密的小孔,盯着她在外面活动的影子。终于在她从缝隙闪过的一瞬看到了她的脸。她脸上用细绳系着块方方正正的小布,盖住鼻子的位置。是烂了,伤了,还是掉了?看不出。然而这肯定就是她不露面的原因。我觉得不是滋味,说不出什么感觉,酸酸的,好象有点对不住她。我让曲合太叫她进来,怎可有家不能回。他说他叫过,她就是不进。
找马的孩子回来了,马不知跑哪儿去了。草原上马一跑掉就很难找,也许要几天,也许一个月。怎么办?那是生产队唯一剩的一匹公家的马,其它的马全都分了,已是牧民个人财产,不能象过去那样不花钱随便用。又叫醒加吾。他的脸色跟死人似的,一看就知道非常难受,他说只好用他的马。让我们慢慢骑,别把马累坏了,又派孩子去抓。
等到马抓上来,已经二点多。西边天上黑云压来,草原人一看就知道走不成了。不一会狂风大起,帐房外面挂着的经幡扑啦啦响得很厉害。加吾进帐房了,仍是一副痛苦的模样,受着酒精折磨。我到我们的小帐篷去拿水果罐头给他醒酒,一出来,正撞见那女人。她慌忙用手捂住鼻子背过脸去,昨晚就在外面躲到半夜,现在马上就要下雨,难道她还不进帐房?
给加吾开了罐头,正在想怎么能让那女人进来,突然一声极响的炸雷,所有人同时一抖,天上猛地砸下雹子。牛粪炉上面的天窗已被挡上,但从窄窄的缝隙却砸进许多雹粒,在帐房里跳来窜去,几秒钟雹便下得极其凶猛。那女人不得不进来了,象螃蟹一样横着走,不让我们看到脸,马上躲到牛粪炉后。我尽量不往那边看,心里感到放松下来。
雷声时远时近,时而清脆时而沉闷,雹子哗哗响成一片。我在帐门边从缝隙往外看,充满欣赏的情绪。地上白茫茫铺满寸许厚的雹粒,狗挤在帐房边躲避雹击。突然轰隆一下,觉得头顶挨了一闷棍,眼前爆起一团蓝光,接着听见炸裂似的雷响,近在耳旁,震得嗡嗡响。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雷击,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最先出现的反应是奇怪我为什么没被劈死。加吾和儿子冲出去看牛羊。曲合太他们跑进来,我们那个白布帐篷被狂风吹倒了,他们也挨了雷击。老沈说打在他屁股上。我俩一头一尾同时挨打。曲合太说打雷时千万不能在帐房杆旁和门前,雷就是从那儿钻进来的。然而我们都没事,四肢完好。
雹越下越大,牛毛帐房已被雹粒压得四面下坠。加吾在里面用一根棍子往外打,使堆积的雹粒从帐房顶落下去。我也帮忙。一打一堆水漏进来。有些地方雹粒堆积得相当厚,根本打不动。我穿上雨衣用身体向外撞,每一撞都被狠狠地反弹回来。里面打效果不大,我们又出去用铁锨铲。如果是冬天几尺厚的雪,这帐房还能支撑得住吗?
小女儿一直没回,在山里放牛。她是怎么躲这雹的?看不出家里人有担忧之意。我想该是习惯了的事。这儿的天气是“一天四季”。生活和劳动也就得忍受着它,熟视无睹。
雹子终于变成了雨。我出去照相。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铺满半尺厚的雹粒,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响。该有多少万吨呢?天空的承载力真使人惊讶。小女儿赶着牲畜回家了。全家在雨中拴牛,一头头拉着,打着。
我用相机记录着这艰苦的情景。加吾的女人远远躲开。即使能拍出得大奖的照片我也不会把镜头对住她了。很快湿透了鞋裤,冷得难受,回到帐房烤火,女人在外面雨中挤奶。我问女人袍子浇透了,回来怎么办?曲合太口答:“坐着呗。”加吾对这种问题哈哈大笑,认为滑稽。生活环境不同,对问题衡量的标准也不同。“坐着呗”的回答概括一切,坐着自然也就干了,因为人有体温。而我仅是裤腿湿了就受不了。我又出去,想在相机里捕捉到这种精神。女儿们笑着低头。她们似乎并不感觉自己辛苦。我所感受到的和我所能在取景框里捕捉到的,两者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此时,我对手中这套好不容易凑齐的相机完全失去了信心。
一群骑马过路的男人到加吾的帐房歇息。一会儿工夫喝了不知多少壶奶茶。如果客人总这样来往。我想什么人家都会被吃穷。藏族人不分彼此,没那些小气的心眼。他们向我们要烟时也很自然,一盒烟传一圈就没了,一会儿就是几盒。客人走后,我在炉上烤鞋。小女儿进来,全身湿透,扒在炉旁,手伸到火里。那手又小又粗,到老年也会变得扭曲。这极端的冷热交替金属也受不了。马上还要去放牛,却看不出她有什么痛苦。相比之下,城里那些无病呻吟的女人多么微不足道,让人瞧不起。老婆和大女儿也回来了,我让开炉子给她们烤火。老婆已经不太躲了,反正我们都已见,人总有习惯的时候。她们分吃我给的罐头,一点没有汉族人那种掩饰,不偷摸,光明正大,彼此分着,议论着,把吃剩下的罐头盒看了又看,保存起来,商标纸也仔细研究,那么美丽的图案。
雨下个不停。又一次出去放牛的小女儿天很黑时还未回。我的湿衣服冒着蒸气。神像前点起了酥油灯。大部分光明还靠牛粪炉的火光提供。我摇了一阵嘛呢轮,那是个刻着经文的圆柱体,可以在手柄上转动。每转一圈便等于念一遍上面的经文。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讲,倒是一种高效率的机械化。不久手有点累,是否迷信不说,老年人摇一摇起码也是一种活动,经幡的声音几乎永不停息。我过去只知风声、雨声、鸟声,这青藏高原上的经幡声却是永恒地陪伴着每个帐房里生活的人。
牛回了,女人们又出去挤奶。我烤火,凝视炉里的火光。从小就爱看火,里面能看到神话。牛粪火很好看,各种层次和色调,让人渴望着深入进去。漏雨不时滴在身上。我大部分想的是藏族女人的辛苦。加吾说男人的工作是办外交、剪羊毛、开会、打猎、买东西。而女人从早到晚,一年到头,放牧、挤奶、制奶,背水,做饭,晒牛粪。我对加吾说,我若有能力,首先要让牧区的帐房不漏雨,不进风雪。我给他描述新结构,新材料。他认真地听着,不断点头,漏雨滴在身上也毫不躲避,时间不长肩头就湿了一大块,又在牛粪火的热力下升起蒸气。
这时,女人们还在雨中劳动呢,昏暗的电筒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踩着泥泞的足音时起时落。
1984年7月23日 MON 阴-多云-晴
早晨与加吾全家一块儿喝茶。老沈和我南腔北调地议论姐妹俩哪个长得好看,除了我俩,在场的人汉话都懂得不多。发音怪一点就谁也不会听懂。一旦仔细打量,我改变了原来认为妹妹丑的看法。她今天换上了藏袍,戴一顶藏帽,蓬乱的头发掩在帽子里面了。她的脸型很好。大嘴,这本被时髦者视为性感标志,放在索菲亚·罗兰脸上,全世界为之倾倒。在她脸上为什么就丑呢?是的,她象索菲亚·罗兰,我觉得她很象。如果她生在城市,穿起牛仔裤、留上披肩发,学会媚人的技术,很多人会说她漂亮、风流,一定会被许多男人追求。城里多少姑娘远不如她好看,所以显得迷人,是服装、环境使然。这青海高原上的藏女,只因生的地方不一样,便终生封闭在厚重的藏袍里。我给她照了几张相,她羞涩之态使人喜欢。如果我把这个索菲亚·罗兰带回城里,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上路的时候,全家都站在帐房外招手,一直目送我们走了很远。
扎陵湖边一座山岗顶部非常奇怪地是个大沙丘,象是在绿山上戴了顶黄帽子。我爬上去,留下深深的脚印。整个湖面和湖边水泊尽收眼底。湖中三个“海岛”(当地人这么叫)和对岸的半岛也很清楚。从沙山下到湖边,成千上万的大黑蚊子将我们包围,身长足有一厘米多,所幸不咬人,只是扰乱视线。我为拍幅照片,花了一个小时,趴在岸边等水鸟飞过镜头。很多次差点把取景镜里看到的蚊子当成鸟。
从我们站的这岸看,扎陵湖分成两种颜色,对岸蓝,这岸黄。长长两条,界限分明。这岸的黄是因为靠近河口,上游下来的泥沙染成。对岸水深也就清,因此是蓝色。
见到一对大牛角,大得惊人,象大竹笋从地里长出。俄诺看到我惊讶地打量,便抓住两只牛角摇来晃去,象鲁智深一样把一个巨大的牛骷髅头从沙土中拔出。牛头摆在扎陵湖边,和湖的波浪,高原天空配在一起,真是有无限的魅力。俄诺一直在这儿游牧,他认得这个牛头,如同认得湖边每一个山头,每一块水泊一样。他说这是一头最大的野牛,几十年前被打死。它的肉当时用了五、六头牦牛才驮走,牛头便扔在这里,这是它死掉的地方。
从湖边走进一片灌木丛,面积不小。灌木只有十几厘米高,圆叶子,我叫不出名,整个河源地区上万平方公里,这是唯一的一片灌木,地名叫做“郎玛错错”。“郎玛”的藏语意思是柴禾,“错错”是干,由于人少,又都烧牛粪,这片灌木才得以保存。为何如此广阔的地区只孤零零地长这么一块灌木,实在想不明白。
晚上住在一个叫特木加木的牧民家,这家很富有,特地为我们支起了一个挺大的白布帐房。吃晚饭时天已晴,太阳西斜。饭后和老沈散步到一条小溪。两天没洗脸刷牙,这回洗个痛快。晚霞、湖水、远山、草原,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牛羊回家,帐房笼罩着牛粪青烟,牧狗吠叫,小河又清又亮,哗哗作响。我和老沈谈论美和绘画。“老沈”只是我这样称呼,其实比我小,个子瘦高,头发稀少,戴着深度眼镜。他从上海骑自行车到云南、西藏等地,已经走了两年,还要到新疆、黑龙江再回上海。他自学出身,画风景国画,在上海办过两次个人画展。自信这次周游全国之后,他的绘画可达一流水平。不过我认为,既有行知天下,也有坐知天下,是否会出现天才作品,恐怕更多取决于内心修炼,而不是外在的锻炼。另一方面,“走”就是为了出作品吗?我又一次想这个问题:漂流是不是非得有什么实际意义?非得达到什么目的?对于现在的我,即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和目的,这“走”的本身已足以使我欣喜。
天黑了,狗从链上放开,围着我们的帐房凶恶地叫。这种帐房下面有块空隙,我担心狗会钻进来。曲合太说有过这样的狗,曾钻进下乡干部的帐房里把人头皮咬掉。我倒觉得最容易咬的是鼻子,比头皮肉还多些。睡时我把羽绒衣帽子戴在头卜,虽然曲合太说他问过主人,这几条狗都不会做那种坏事,我还是以防万一。
1984年7月24日 TUE 阴-雨-晴
行路时,我总愿意落在后面一个人走。俄诺在最前面带路。他戴着红缎绣金花的漂亮藏帽,斜背小口径枪,枪套五颜六色,藏袍上扎一条金黄腰带。走过大片已经沙石化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开在地皮上的小蓝花,不仔细看,会以为地皮是蓝色的,高原的干燥使嘴唇干裂,香烟从嘴唇上沾下大块深红血迹。我感到生活真是奇异。
雨大了,风横着吹。雨衣下面露出的鞋和裤子全湿了。远处出现一个帐房,我们策马赶去。
帐房里有个小女孩,还不会说话走路,只能呀呀叫,穿一件小藏袍、一双小毡靴,在一块羊皮上爬,腰上用红带子和帐房绳系在一起,免得她爬出羊皮受凉。她长得特别好看,一双眼亮得迷人。无论我向她做什么表情,她都照样模仿。她的母亲与家人都在外面放牧挤奶,藏族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
由于下雨,帐房天窗被盖上。炉里一添牛粪,浓烟就弥漫整个帐房,呛得我喘不过气,睁不开眼。帐房里到处都漏雨,主人把几床被铺在湿地上让我们坐,被子立刻沾满泥。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人家怎么盖呢?
实在受不了烟熏,我站到外面雨里去。不远处有几个怪物,象熊,又象大马猴。那是牧民的造型作品,用来吓狼的。其中一个大牛角上挂个绿色破毛衣,象个奇形怪状的大鹦鹉,一个小伙子指给我一片羊骨头和羊毛,那是前天夜里被狼吃的。
1984年7月26日 THU 晴-小雨-小雹-晴
今晨出发时那老汉为我牵马执蹬。他身材瘦高,头发全白然而两眼闪亮,腰间挂一把长刀,颇为器宇轩昂。从昨天我就注意他,猜测他的身份。上路后问曲合太,回答却使我意外,他是个要饭的。去年闹雪灾牛羊全死了,四个月前,从玉树到这儿来。昨夜我们住宿的那家人收留了他,平时帮忙干点活,吃饭时就象在自家一样。昨天我看见他用腰间长刀敲开骨头吸骨髓吃,颇有英雄气概。藏族人能养一个要饭的几个月,这在汉族人中无法想象。宗教慈善之心在藏族中更为深入,汉族接近现代文明,这等慈善也就少见了。
卡日曲分成几条平行交错的河道流过面前广阔草原。它和玛曲同为黄河源的主要河流。固有观点认为玛曲是黄河正源。近年地理学界展开争论,许多人认为应把正源改成卡日曲。从玛曲和卡日曲的交汇处算,卡日曲在上游比玛曲长20多公里。
我这次是按传统立论去玛曲源头。但我不反对卡日曲也是源。两者谁为正,我觉得无所谓。为何不能同时有两个甚至更多个源呢?不仅黄河如此、我们的历史、种族和整个世界不都是由许多源头才汇集起来的。让它们同时存在吧,不要一定分出谁优谁劣,都是给黄河注入水流和生命,都同样有意义。
涉过卡日曲,到一个帐房喝茶。主人远远就迎出来问候。为我们牵马缰。在这儿无论认识与否,饥渴了就进帐房吃糌粑喝奶茶是很自然的事。问了一下,仍是曲麻莱的加扎五队。骑马走了两天还没走出一个生产队,真让内地人觉得博大。
这一天的行程荒凉无边。长久沿着一个大河谷的宽阔河床向上。河床内只有很少的细流。我的马在一块看着很干的地面陷入泥砂中,一直没到马腹。我及时跳下马才将马拉出,幸亏陷马的地面比较窄,这边可是常常发生马陷住再也出不来的事。终于翻过大河谷干涸的源头,便是怎么走也不变化的地形。缓缓的山坡起伏,矮矮的草长在一块块凸起的草皮上,草皮之间是水。即使在山顶的斜面上也是如此。论面积算,二分之一是水,二分之一是草皮。难以确切地说我们是走在水中还是陆上。马挑选着草皮走,不时失蹄掉进水中。踏起一片水花泥浆。不怪是大河源头,水无穷无尽。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说青海是中华水塔。光知道它同时发源了黄河、长江还只是理性认识,看到这些聚集在山巅的水,才真正认识到这水塔名副其实。
六点钟翻过一道山口,终于看到远在天边的麻多乡。一小片几乎看不清的房子,最明显的标志是牛粪烟笼罩一团。这是离大河源头最近的一个乡政府。越接近它越感到它是如此荒凉。如果是几顶帐房倒没什么,一个小镇反而使荒凉倍加突出。
晚上住麻多乡政府。在政府院里,干部的孩子用纸盒、酒瓶、破碗等摆成“佛龛”,上着供,集体合掌拜佛。这是他们的游戏。从小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使游戏都跟宗教有关。
气候干燥和肉奶一类的食物使大便不通,每次累得精疲力尽也没效果。最后只好采用那些内地来的干部传授的经验:手指沾水往外抠,这是一次很痛苦的经验。如同做了一次手术,流了不少血。事情完了之后,走路都困难,如同刚刚大病一场,精神肉体都无力。
1984年7月27日FRI 阴-雨-雪-睛-阴-雨雪
起床不久就下雨,一会又变成雪,他们说这种天气不宜出发,雪掩盖了本来就依稀的小径,容易迷路,我执意要走。乡政府派了两个去那边办事的民兵给我们带路。在这儿视察的县委书记和乡里几个干部送我们上马。他们都很年轻,多数是从小在内地受教育并已上过民族学院的,几乎看不出是藏族,很象汉族的小知识分子干部。
从麻多到黄河源头——藏话叫玛曲曲果——骑马快走要半天。这儿没有公里的概念。距离的衡量就是骑马半天或一天,分快走和慢走,误差相当大。带路的民兵走得很快,一路几乎都是小跑。
黄河发源于约古宗列盆地。约古宗列意即“炒青稞的锅”。想必是一种赞美。虽然这的海拔高度根本长不出青稞,但是黄河哺育了她两岸的人们。盆地西南是雅拉达泽山。远远看去,和四面圆弧形的草山不一样,有梭有角,在盆地中显得最高,山顶覆盖积雪。
傍晚到达玛曲曲果下面的草场,那有达日阔兄弟的四座帐房,我一下马就问玛曲曲果在哪?达日阔说在上面,他指的方向是一片缓而漫长的山坡,一直延伸到阴云密布的天空。我看了半天,别说源头,连河道都看不见。
搭起帐篷已经7点多,天色变暗。曲合太他们都到达日阔的帐房喝茶去了。我用手势请看热闹的藏民小伙带路。“玛曲曲果,玛曲曲果”我指着上面。藏民小伙露出惊讶表情,好象我提的要求非常不正常,一扭头就走了。我意识到源头可能还很远,但我今晚一定要上去。带上相机、电筒和雨衣,还有北京带来的金奖白兰地。原以为不会有什么激动。源头不过是泉水,周围环境也无特色,刚到时甚至失望,太平淡。但是准备东西要走时便感到冲动,动作急切。在草滩里终于发现玛曲的河床,激情竟使我步履踉跄。水哗哗地从上面冲流下来,河床宽窄不一,有的地方二三米,有的几十厘米,水清莹之极。我沿河向上,一公里左右有个汇合点。变成两股水向上延伸。我选择左边的水向上走。左边流量大,水流方向也与整个玛曲流向一致。越向上河道越窄水量越小,分成越来越多的泉水,我一直按这个原则选择路线。由于心情急切,走得快,又是步步向上,缺氧的感觉很明显。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大口大口喘气,背的东西越来越重。天色更暗了。流水哗啦啦地轻声喧闹,似乎没有尽头,似在给人猜着源头的谜语。突而变得狭窄,几乎成为潜流,两“岸”的草皮接在一起。你觉得有了希望,它又一下宽了。宽到人都难以跳过。前方是一个凹弧形,弧两端是圆滑隆起的山,水从弧凹中流出。走啊走,几次以为就是源头,结果水流还在向前延伸。响起雷声,闪电划破暗空,雨点开始打响雨衣,啪嗒啪嗒。我发现我已经走在“黄河”中,水失去了河道。在一片草皮上散漫地流过,薄薄一层。草在水中伏倒,草尖整齐地指向下游方向。我踩在水里,走过这片水中草地,水又集中在十几厘米宽的沟槽里。我不知多少次跨越“黄河”。时而走在左岸,时而走在右岸。毛泽东曾四渡赤水,我在这四十渡黄河。走得心慌气喘,全身无力,停下吃了几块巧克力。上午10点多在乡里吃了半碗米饭,中间只有途中在老乡家喝了点奶茶。水流又变散了,不过不是漫成一片,而是变成许多小水洼。水洼之间有窄窄的通道,有的水洼是死水。有的水洼有水流。这时全部注意力都得集中起来。天几乎全黑了,看不清十米开外,如果没有走对路线,在这一片水洼中丢掉了水流的途径就可能迷失方向,找不到河源。仔细倾听,只有用耳朵判断水流在哪。流水水洼之间的通道有个小小落差,由于狭窄,水速较快,下落时可以看出,并有水声。我用电筒搜寻着。有时同有几个流水的通道,我就按照水量最大的走。好歹水又集中在一起。我丢掉小的支流,沿着“主河道”继续向上。风很大,零星的大粒雨点几乎象横着射击的子弹。我用雨衣遮着相机,不断往嘴里塞巧克力,并不觉得好吃,只想着它填到胃里,会象锅炉里的煤炭一样燃烧起来,发出热量,使带动两条腿的发动机能够继续运转。前方的视野已经几乎全是天了,马上就要登到山脊。我想源头一定在山脊这边,因为水不会翻山脊,那就是离得不远了。山脊只有100米……80米……50米……30米……15米,终于看到了!河道终于有了头!我还不敢相信: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象前些回那样只是幻觉。可源泉就在脚下了,前面再没有水的沟槽。水从地下流出,流向下面。就是这儿了!我一下跪倒,草皮上面的水透过裤子渗到膝盖。我扑到源头上。饮水黄河源!
心使劲儿跳,气还没喘匀,我不能象小说里写的那样大口大口地痛饮,而是半天才咽一小口。源头水很凉,我不能说它是甜的,那是文学描写,但确实很好喝。缓过劲儿来。我看看表,已经9点半。四周环境只能影影绰绰看到轮廓。天空横飘着雨点,但还没有下起来。我把从北京带来的金奖白兰地倒了一半儿在源头水中。这酒将随着离开源头奔向远方的水混合在整个浩瀚伟大的黄河里,流过万里土地。它是敬给历史的,敬给今天黄河两岸所有的人,敬给明天,敬给无边的宇宙,不尽的时间。它流向海洋,升上天空,又普洒人间。从东方到西方,它的分子将带着黄河的气质和我的心愿永在天地间轮回不绝。
我躺在河源边上,天已全黑了,只能看到乌云之间暗淡的灰光。东南方雷声阵阵,电光闪闪,风呼啸地吹过耳旁。我听着水轻轻地唱,这是我的梦啊!我久久地、久久地梦想着这一天,这样的暗夜,风,潮湿的土地和这样让我难忍难熬的流水之声。它终于是现实了,就在我眼前、身边,我喝着剩下的一半儿酒,吸着烟,烟头暗红的火光在风中时亮时暗,不时飞出几颗火星,在黑暗中消失。山形被闪电衬托而显现。向脚下山谷流去的水,流向辽阔的约古宗列盆地,流过雅拉达泽山的峰底。我重重地叹息了,心在膨胀,那么多东西一下涌上心头,童年,古代,生命与死亡,恐龙,明媚阳光、未来的世纪……一切都在经历着,过去着,消失着,跟这黄河源轻盈的、万古不息的汩汩水声相比,都是多么渺小,转瞬即逝。我用香烟给黄河烧了一支香,供在源头上面。让黄河作证吧,我怎样走完我这渺小短暂的一生。
我用空了的酒瓶装了一瓶河源水,已经10点多。计算了一下,走到源头用了2个半小时,回去是下山,可以走捷径,但怎么也得1个半小时。山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即使帐篷有烛光,距离太远,也会被黑暗吸收掉,我只有凭本能感觉着方向走。电筒电已不足,开关接触不良,有时暗得就是一个黄点,连脚下都照不清,必须使劲拍打,才能时而正常。开始我还走凸出的草皮避免鞋让水浸透,后来也不顾了。电筒光偶然照出草地上牛羊的骨架,显得恐怖狰狞,那都是狼吃掉的。这一带狼和熊很多。突然听到背后有声咳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用电筒向后照,昏暗的光什么也照不见。只有拼命加快脚步,心里盘算着万一一只大爪子扑上来怎么对付。
老天一直照顾我,似下非下,不下大。雨点已转为雪粒。走的时间长了,动作变得机械、木然。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个模糊的光点,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最后变得固定了。那就是我们的帐篷。还很遥远,但终于看见了。向着光亮走啊走,摔了不知多少跤。脚在有水的草皮上一滑,掉进半腿深的水坑,人就扑倒。眼前只有手上一小团电筒光。我又听到了咳嗽声,然而已不管它,相信我命中注定不会让野兽吃掉。摔倒、爬起、走。光亮见不到了,被山坡挡住。继续走,再摔,再爬。光在黑暗中能传这么远吗?怎么走也走不到。终于爬上一个坡顶,光看得真切了,不超过2公里。更疲劳、更木然,脑子基本停滞,很少想什么,都是不连贯的。红军长征时大概也是这样行军的。帐篷的轮廓已经可以辨认了。橙黄的光显得那样温暖。平时觉得帐篷是个苦地方,此时对我却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里面牛粪火在燃烧,食品袋在口袋里,还有我的气床睡袋。听见帐篷传来喊叫,是老沈。我回答一句,知道他们听不见,我在逆风。是我的电筒光使他们发现了我。剩下这点路程似乎也用了很长时间。在帐篷门口,我看见他们坐在里面,表情严肃。我说了句“不许动,举起手”就倒进帐房。这时觉得一阵头晕,躺在门口的毡子上一动不动。曲合太开始说话:他跟过省长、州长,出门都得听他的。这时已近12点,他在帐篷外面放过枪,正准备点火,让附近帐房全体男人出去寻找。我全顺着他让他消气。我也不知源头如此远。可即使知道,我也会去的。今夜不朝拜源头在帐篷睡觉,我觉得是一种亵渎。
曲合太很快就高兴了,虽然担心了一大阵毕竟无事。他说他想了各种可能,坏人不会有,狼也不太敢主动攻击人。要出事一个可能是陷进沼泽,但他最怕的是黑熊。老沈给我做了份方便面。他们本欲庆祝到源头,因我失踪而败了兴。现在又高兴了,重新开张,拿出罐头,我们喝起酒来。曲合太告诉我那黑暗中咳嗽的是黄羊,接着他讲了一个黑熊的故事:一家要换草场了,男人出门去借驮牛鞍子,女人看家。第二天男人回来,远远看见帐房没有烟,牛羊也没放,好奇怪。走近一看,帐房里坐着个黑熊。女人呢,只剩一个头,放在黑熊两腿中间,黑熊象玩球一样把那头玩一玩,啃一啃。男人悄悄地走了,到附近的帐房借了一条枪。可是等他回来,熊没了,只剩老婆破破烂烂的头放在地当中。
我觉得这故事有点象小时候听的熊外婆。听着这种故事。我钻进睡袋。累了,很快便入睡。外面下起大雪了。
1984年7月28日 SAT 雪-晴-雪-晴
下了一夜雪,醒来第一眼就是透过帐篷底下的空隙看到厚厚的积雪。外面,山坡草原盖满白雪,一群群黑色牦牛在雪中啃草。
不久太阳从云里出来了。雪迅速溶化。大地颜色转换。牦牛不那么显眼了,而原来衬在雪中看不清的白色羊群现在如珍珠般撒在草坡上。达日阔和他的弟弟带路,我们集体骑马登上黄河源。源头就是我昨天祭祀的那个泉眼。我感叹为何能在那么多的泉水中如此正确地找到它,在黑暗中,在那么复杂的地形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能不说有种感应指引我。
白天站在黄河源头,约古宗列盆地尽收眼底。开始仍有平和空的感觉,进而便被那无边的辽阔和宁静所感动。无法形容那种气质,人世间的狭隘和喧嚣在它面前显得可怜之极。我已经31岁了,也算见过不少人生变幻,世态炎凉,万千世界。然而此刻站在这里,我觉得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个旋转不停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只不过是个拳头一样大小的空间。在千万光年以外,发出如同蚊蝇般的呐喊。
源头这段水太小太浅,小艇轮胎都不能漂浮,我拿一支桨沿着水流走,每隔几步用桨划一下水,象征地完成这一段漂流。
回到帐篷,曲合太和西力(另一向导)不断笑话,说我们从北京、上海来,千辛万苦,找了个“老鼠洞”,他们觉得滑稽。曲合太说他小时候听老人说,黄河是从一个大石山里流出,水大得很,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今天看到的就是黄河源。其实黄河源水大水小又有什么关系,我来这不过是一种追求,如果目的不是搞水利发电,“老鼠洞”和“大石山”在精神意义上价值同等,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仔细想想,人是什么?什么是人的标志?听过各种说法:使用工具,手和脚分离,社会分工,能运用语言,最重要的是具有理性精神。然而猩猩用草茎钓蚂蚁时谁能说它不是在使用“工具”?它的前掌跟手有什么区别?蚂蚁和蜜蜂的分工早有定论。而动物之间无限复杂的交流凭什么就说不是语言?固然,人有理性,创造了科学技术,但仅仅在这种意义上的“精神”不能根本区分人和动物。高等数学和蜂房的精确几何形可以看成“量”的差别,摩天大厦和非洲白蚁的“柱巢”不也挺相似?人的这种理性精神是动物性的延伸,和动物的非理性本能一样,都是为物质的“肉体”在物质的世界上生存而服务,区分仅仅是能力的大小不同。
主流文化和哲学的偏差是不是在这里?说到火。只谈及火给人带来温暖,使人吃上熟食,增强人类抵御自然的能力。然而火的作用仅仅如此吗?当人第一次有火的时候,那周而复始无可奈何的茫茫黑暗就不再仅仅有风、野兽凄厉的嚎叫和没有边际的恐怖。从此他能在黑夜中看到亲人宽慰的眼睛。看到咬着母乳熟睡的婴孩。他在无限的黑暗中看见创世以来终于逼退黑暗的一团光明,难道那时他的灵魂就没有一种变化和满足,想的仅仅是温暖和熟食吗?丹柯扒开胸膛掏出燃烧的心举在头顶,引导黑暗中的人们走出狂风暴雨的大林莽,把他们带到遍布庄稼和牛羊的富饶之地。人们欢呼雀跃地收庄稼杀牛羊盖房子,再没人想着倒下的丹柯。只有一个胆小鬼看见那颗心还在残烧,一脚踩灭了它。今天,我们是不是仍在收庄稼杀牛羊盖房子?丹柯的心是不是还在胆小鬼的脚下呢?
进步和幸福就是增加生产,提高消费和经济无休止的成长吗?价值和意义就必须用成果衡量就必须能在市场上标出价格吗?我为什么漂流黄河?我挖空心思地寻找回答:写书,拍照片,锻炼自己,了解民族,做个勇敢者……可是每当郑重其事地回答别人,我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这回答没说到我的心里,是陌生的,板着面孔的,没有热量,每次都说得嗑嗑巴巴,象在撒谎,莫不如就干脆简练地回答:玩!似乎没正经,其实反倒更靠近真的。经过昨夜在黄河源头的心灵升腾,我现在好象明白了,不是那些外在的实实在在的功利追求、正是心里那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却在炽热燃烧的审美追求在驱赶我走上黄河之路!我太习惯主流哲学了,想认识自己的灵魂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人类发展到一定程度,为物质的“肉体”生存而服务就不再是精神唯一的目的,精神不再仅仅是物质生命的功利手段,它演化出独立的精神生命,一种与物质无关,要求自身满足的纯精神性追求,那追求就是美。
什么叫美,也许它是个太含混的概念,多少世纪也没理论清楚。然而谁没有感觉到过它呢?从我走上黄河之路,它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身旁飞翔啊!
只有审美追求,才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它追求的不再是动物性的肉体生存,而是真正人性的灵魂生存了。
从这个意义上判断,人类现在进化到人了吗?或者还仅仅是高级动物?
1984年7月30日 MON 雪-晴-雪-阴-晴
今天正式下水漂。先由达日阔带路骑了一程马,到宽度和深度都可容纳小艇的河道。白茫茫烟一样的雪从后面追我们,左右包抄。走过大片沼泽,马蹄陷得很深,费尽力气。到了即将下水的茫尕峡谷,我纵马跑上山,黄河展现眼前。虽然又浅又平,想到漂流就将开始,心里还是激动,终于下水了。
我把气床绑在小艇下面,使小艇在水里抬高些,免得浪打进舱,也免得坐在艇里下面太凉。出发那一刻是很平淡的。他们频频招手,我只看了一眼,就忙于对付这初始的航行了。
开始水速慢,顶风,不划桨船几乎不走。我们那支小小马队在岸上,比我快得多,一会儿就没影了。不久,水开始急起来。然而许多浅滩又开始成为困难。不时听见河底石头象刀划鱼腹一样划在气床上,使我担心。更糟的是干脆搁浅。要用桨撑,变换身体重心,有时还要下水拖,耽误许多时间。顾不上体会什么,三个小时一直忙于应付。直到远远看见我们的帐篷扎在岸边,马在安详地吃草。
1984年7月31日 TUE阴-雨
九点下水,河道情况和昨天一样,水面只有十几米宽。桨时能拨到河底,小艇在河道狭窄处挺难控制,水下障碍物黑乎乎地迎面撞来,好几次想到小艇会翻,幸亏撞上的都是草皮疙瘩。浅滩照旧是最讨厌的,一次一次搁浅,脱鞋下水抬船。逐渐学会辨认,发绿的水流是较深的,发黑的水面并且荡漾小波纹的一定是浅滩。我觉得自己就象个老艄公紧盯前方,左一桨右一桨,冲过急流险滩。每当做得完美就由衷地愉快。这样前进根本无暇观赏两岸景色。
途中,右岸流进一条大支流,和玛曲(藏民对黄河上游的称呼)水量差不多少。两河撞在一起,挤起一道约30厘米高的水墙,上端翻着黑花,远看以为是植物在水中摇摆。两河颜色不同,延伸好几十米,界限分明。再往下有一段异常平静的水面,下面进行着剧烈的混合。这以后水太多了,河道宽了近一倍,航行起来也就顺当多了。
玛曲出茫尕峡谷流入玛涌。玛涌是个滩的名字,意即孔雀滩。许多条水流和无数大的小的水泊在这里交织,好象孔雀开的屏,山离得很远,滩非常辽阔,河道弯弯曲曲。我坐在小艇舱内视点很低,两岸矮矮的土壁或石滩上,许多美丽的小花正在开放。四面天空各不一样,有的地方暗得象蓝墨水,有的地方白云和黑云搅在一起,有的地方一片白烟,或雪或雨或雹,有的地方则阳光明媚。我看到了鹰鹫,威严地站在岸边,老远看象桩子一样。鸥。好几种未见过的鸟。黄羊,有时几十只站在一起,跑起来优美得令人羡慕。
11点多,前面下起雨来。我停在河中一块石子滩上休息。活动腿脚,吸支烟。黄色小艇和红色气床的筏搁在滩上,两桨支起,衬在携带大雨的乌云背景上,煞是好看,与这荒原那么不协调,简直象个从河里钻上来的水鬼。
前方的雨绕开我走了,我觉得有什么力量在保佑我,前后左右到处都在下雨,偏偏都让开我,顶多落点零星雨滴。如果真下起大雨来,舱里积水,泡在里面难受的滋味可想而知。
再往下,河开始分流,有时分成好几股,每股水量自然变小,比降也减少,行驶缓慢。为了找可以使小艇通过的路线,几乎要不停地划桨。有时由于看不清而划到水量小的流里,搁浅是经常的事。河道弯曲太多,很早就看见的山,漂流二三个小时还在围着它转。在望远镜里看到蒸汽在草原上狂奔,一排排那么透明,然而又清晰可见,翻卷着,张牙舞爪,真是怪异。在阴暗的天空之下,让人感到一种隐隐的神秘和恐怖。
我真幸运,刚和马队会合支起帐篷,天就开始下雨。西力在路上捡了一麻袋干柴。他是个过野外生活的好手。我们又在附近找了一些半干的牛粪。升火费了很大劲。西力用藏族的“鼓风机”——一根铁管后面绑一个兽皮筒,叫做火皮袋——鼓风。把皮袋张开,猛一合口向下压,皮袋里装的空气便通过铁管吹进火里。阴雨天牛粪潮湿的时候,没这个东西是无法升火的。烧了一锅茶,雨下得更大,浇得灶里光冒烟没有火,煮肉时只好把灶挪进帐篷里。呛人的烟立刻充满了。我趴在地上从帐篷底下的空隙呼吸。火使帐篷里面暖和,我不再发抖。
曲合太打开行李,他的被子在路上被雨浇湿了。他似自己说又似说给我听:“这都是为了什么,是为革命吗?”我没搭腔,但心里对他和西力挺歉疚。倒不是为了革命与否,“革命”只不过是个代名词。每个人在生活中都需要寻找意义。对他们来说,如果我有任何层次的官方身份,做的事哪怕再微小但是能创造物质财富或解决实际问题,他们就会为这次艰苦的跋涉找到意义。高原人是不怕吃苦的。然而我仅仅是个和他们一样的“白丁”,是来看“老鼠洞”,坐个“澡盆”水里漂,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苦而且得让他们陪着呢?
明天我们就分开了。前面是玛曲与卡日曲的会合处,据说有一片广阔的红泥塘,连野马都过不去。他们必须绕行,二三天后赶到扎陵湖边特木加木家与我会合。从这儿到扎陵湖的路上,我就全靠自己了,没帐房,没牛粪,没茶。愿这凄风苦雨一夜下个够,下个光吧,明天能让我在阳光之下航行。
1984年8月1日 WED 阴-晴-雨
早晨老沈说“风萧萧兮玛曲寒,壮士一去兮两天就归还。”开始流速还可以。半路被草茎将气床塞子拨开,急忙上岸。气床只剩两张皮,里面灌进不少水。再往下水速就极慢了,河道千回百转,一小时航行的直线距离是否有一公里都令人怀疑。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脸上火辣辣,鼻尖已经开始掉皮。离开北京就没照过镜子,不知自己变成什么模样。看看手,粗糙之极,裂满口子,指纹间都是黑的泥。指甲又长又厚,可以类推面貌。
为了积蓄力量到星宿海划桨,我除了掌握方向,不再划桨,让筏自己漂。看到远处草滩上似乎有成群牦牛吃草,用望远镜仔细看,实际是升腾蒸汽下部锯齿形的边缘,透明度有区别,显出一个个黑点。
星宿海是很有名的,资料上介绍它东西长30公里,南北宽10多公里,由成千上万个小水泊组成,大的数百平方米。小的仅几平方米。高处远眺,夜晚反射月光,灿若群星,故得此名。这是很有诗意的。然而黄河河道在此分散,与那无数水泊相串联,因此分辨不出主河道。水浅而几乎不流,有的地方甚至是潜流状态。研究黄河资料时,我对这一段很重视。倒不是为了诗意,而是难以漂行。甚至走路也难,因为是大片沼泽。我做好了充分准备,要全靠划桨穿过它。但是一直没见到符合这种描述的环境。不知是资料写得夸张了。还是这几年星宿海已经变迁,名存实亡。对此,我既遗憾又轻松。
这一天是专门看动物的一天。没有一个人,一个帐房。虽然我视点低,不上岸难以观察远处,但是有这么多动物,就肯定不会有人。我第一次这么接近地看到成群的野驴,其中一只还追过来看看河里漂的是什么东西。它的动作和外形之优美使我惊叹。当它终于认清这不是上帝赐给它的马槽而是可恶的人类时,就奔腾弹跳着跑掉了。整个野驴群跑起来时才好看呢。黄羊,鹤,鸭群。鹰鹫愿意落在河边,等你漂近时,才充满力度地飞开。我把望远镜挂在胸前,一有目标就看个没完。这样漂一点不乏昧,如同在自然动物园里游览。
漂到什么位置很难测定。周围地貌没有明显特点,地图比例尺也太大,找不到根据。我只知今晚应该漂到卡日曲河口,这样才能在第二天赶到扎陵湖。俄诺亲戚哈罗的帐房在卡日曲河口。俄诺介绍我到那去住,前些天已托人带了口信。玛曲本身分流又汇合使一路上交叉的河口很多,我多次以为到了卡日曲,实际都不是。黄河在此已经混浊得没有透明度了。
天越来越晚,我不断看表,数着桨数。没有流速光靠人力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8点多,天上布满云,光线因此很暗,和平日9点一样。荒凉,荒凉到极点,野兽不断地观察我然后跑掉;右岸出现一股红色水流,我想起人说卡日曲流过一片红泥沼泽,也许这就是卡日曲河口了。可哈罗的帐房在哪?天开始下雨,一天紧盯前方,眼睛已经花了,在这样暗的光线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还是得及早上岸安顿,否则雨把行装浇湿,露营就太受罪了。为了防备野兽,选了河中间一块滩地做宿营地。四面都被水包围着,不管实际效果怎么样,至少心理上安全一些。登陆后首先察看一番。滩地面积很大,没有动物,但有不少蹄印。我想是野驴的。然而有一排蹄印不敢断定,若说是野驴一定是巨型野驴了,又大又深。我不愿意想黑熊,因为茫茫黑夜风雨之中,我已无处可去。不管了,再没时间选择,雨已越来越大。我把气床跟小艇拆开,睡袋塞进防水袋里。身上已淋湿,眼看雨大起来,顾不上吃东西,我钻进防水袋中的睡袋。躺在气床上,把橡皮艇倒扣在身上。密集的雨在橡皮艇上,哗哗响成一片。
1984年8月2日 THU
我已无法用简单的几个字记录今天的天气情况。如果记得还清楚,大概下了6场雨和雹。中间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我以前一直说神灵在保佑我,看起来真是痴人说梦。
昨夜睡得很不实。雨不停地下。身上的小艇每个凹陷处都积满了水。雨打在水上,让人觉得好像是躺在湖底下。防水袋不透气,外面凉,里面热,便凝聚了许多水滴。虽然不漏雨,里面照旧湿淋淋。尤其遮在脸上的那块橡胶帘,当初还是我的得意发明呢,现在布满哈气结成的冰冷水滴。高原本来就缺氧,蒙在里面氧就更少了。可一掀开空隙,雨水就往里流。冷风吹进来,冷得全身发抖。不断受着各种折磨。一夜之中全是迷糊一会儿醒一会儿。
早晨被冻醒,发现小艇从身上滑掉了。雨还在下,只好继续缩在防水袋里。睡不着,从缝隙往外看,云雾在荒野缭绕。7点雨停,钻出湿淋淋的睡袋,看到东方天边有彩霞。顿时使我受到鼓舞,那是前进的方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用酒精炉烧上一罐头盒黄河水,把昨天剩的午餐肉洗净泥沙。放在火上烤。昨天不断下水拖搁浅的船,总挽着裤腿,高原极厉害的紫外线烧伤了小腿皮肤,疼了一夜,现在更加火辣辣。烧开的水竟然不烫,强吃下那块午餐肉,毫无食欲。
扎好小艇便下水。漂了不远,又看到几处红水流进来。可能是卡日曲分为几路注入黄河。接着,便看到山沟里冒出炊烟,几座帐房显露出来,无疑哈罗家就在那,昨夜离他们很近了。打消了去喝碗热茶的念头,尽管很需要,可是今天必须赶到扎陵湖口,到特木加木家去住。否则行李全是湿的,再象昨夜那样可受不了。用望远镜了望远方的山,希望看到郎玛错错岗上测绘用的三角架,可是很失望,没有。究竟还得划多远呢?水速这么慢。
又下雨了。腹部是个低凹处,雨水积多了就从雨衣扣子之间往里流。只好把手绢盖在上面,隔一会挤一挤再盖上。雨越下越大,船舱开始积水,裤子湿透。不得不上岸,把船倒扣过来,呆呆站着,背向风,等着雨停。那时真可用呆若木鸡这个词形容我,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下起雹子了,打得河面跳起一片白珠,雨衣噼啪响。在雨衣里能感觉雹的份量,比雨重得多。好在雹粒只跟黄豆差不多,如果是鸡蛋那么大,我就不会呆若木鸡,定是抱头鼠窜了。雹停了。地面泥水里泡着厚度均匀的一层雹粒。放羊肉的塑料袋也迸进了黄泥汤和白雹粒。知道今天一定还会消耗不少体力,强制自己吃了两块满是沙子的羊肉,完全是为了热量。
继续走,河道弯曲极大,180度地转来转去。两岸景色总是一样,动物开始出现,重新进入无人区。又开始下雨。我决定不停,一直划下去,不能耽误时间。原计划中午就能到湖口,看起来差得还远。前方总是被不断出现的矮坡挡着,无法看到远方,也就无从判断位置。拐过一道河弯,看见河边矮坡的草丛里有个影子。当它侧过身时,认出那是狼,我在野外见到的第一只狼。它看了看我,轻手轻脚不慌不忙地走了。我继续向前划时,发现它那狡猾的身影躲在远一些的坡后面窥视我。这时我一直担心的一片黑云已经在后面变得无比庞大,盖满半个天空,响着连成片的雷,闪电织成网。越来越快地扑上来。云的前端翻卷着,好象动画片里有生命的恶魔一样。草原上有关雷的故事我听了不少,个个危言耸听。我又亲自挨过雷击,知道挨上一下并不难。此刻水面又平又宽,我是最易被击的尖端。狂风已经大作,大雷雨马上就到。我急忙划靠岸,躲到沙坡底下,尽量蹲低,不冒一点儿尖。想到那只狼,又从艇上卸下一支桨当武器。大片冰雹“哗”地砸下。我侧身贴着沙坡,密集的雹粒在眼前跳动。有的是透明的,一看就冻得很结实。有的是白色的,还有雪的性质。广阔空间充满了雹的噪音,象是千军万马在呐喊。从始至终雷声裂耳,水面象炮火连天的战场一样倒映无数没完没了的闪电。一直激荡了半个小时,雷电才继续向前方横扫,大地铺满白色的雹,开始下雨。
继续划行。逆风,风吹冰凉雨珠打在脸上。水面变宽了,浪很大。不停地划,只有靠划才能前进。扎陵湖究竟还离多远?一天没正经出过太阳,衣服睡袋全是湿的,今晚再在外面睡,不冻死也差不多。唯一鼓舞我的是河道更宽,浪滚滚而来,象是从湖里推出来的。而且前边没有高耸地形,很开阔。一百一百地数着划奖次数,不知数了多少个百和千。划过最后一个河湾,终于看到一公里前方展现出广阔湖面。
4点整,到达湖口。我感觉胜利了,是个值得纪念的时刻。然而马上又面临下一步:从湖口到特木加木的帐房还有很远,是从湖面上划过去,还是背着小艇从陆地上走过去?衡量一下,已经划了8小时,基本没吃没喝,二者都难实行。只有把小艇和东西放在湖口,徒步走过去。
草原有这样特点,看着距离不远,走起来却没头。在望远镜里帐房看得很清楚,可至少得走两三个小时。当我精疲力尽,帐房也眼看着快到了的时候,突然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我心中忽地一沉,这是什么河?它也流入扎陵湖,是黄河的另一条河道吗?至少150米宽,全是黄澄澄的水,连一根草都不露出水面,一看就有足够的深度。怎么办?寒风令人颤栗,隐约看到对岸的郎玛错错岗上有人赶牦牛下山,我挥动雨衣,盼望那个分辨不出男女老幼的小黑点会象民间故事中的藏族人一样,骑着骏马来解救我。然而又知道当然是妄想。半天想出一招,把雨衣袖子当裤腿穿上,下面用绳扎紧,希望能成一个防水裤。可刚一迈下河,水就从裤脚里面直窜到大腿根,水深也马上超过“防水裤”的高度。只好又退上岸。这时我心里充满绝望,没有别的出路,不可能再来回三小时取船,也不可能在草滩上过夜,只有豁出来下水。一咬牙把羽绒衣和裤子脱掉,只穿棉毛衫和陕北肚兜在水中保持体温。转念又把短裤穿上,万一死了光着下身形象不好。
水凉彻骨。早就知道这儿的水最可怕之处就在凉,简直不是水,而是冰,水边堆着的冰雹根本不化呀!一步步向前,水很快没腿,没腰,到胸,我冻得大声叫喊。突然没顶,猛地游起来,却一下感到游泳机能丧失了,四肢完全被冰透冻僵,一点不听支配。我应当会游泳呀,我跟人家吹牛淹死鱼也俺不死我,可现在怎么象换了个身体,不再是我,是一个如同秤砣的旱鬼?一瞬间想到了死。有心向回挣扎,可即使转回去,除了冻死还有什么出路?一瞬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脚却突然奇迹般地踩着底了。天不绝我,原来深的地方只是一条沟。来不及庆幸,继续向前走,似乎无穷无尽。使劲咬牙,走一步就少一步,总会过去。缺氧反应很严重。一只手拖着防水袋,另一只手一直下意识地捂在胸口,好象这样能保住心脏的热量。不至因为过于冰冷而停止跳动。皮肤刀割般疼痛,和受刑没什么两样。
终于到头了。上岸更冷,寒风吹得全身疼痛,抖得几乎不能自制。防水袋进了水,所有衣服都湿透,好不容易穿在身上,哆哆嗦嗦向帐房方向走。郎玛错错有许多长着灌木的小山岗,其间是一块块水泊。平时会觉得景致宜人,然而此时又冷又累,每一步都气喘,巴不得没有那些小山岗和挡路的水泊。走过最后的小山,看见了帐房,仍然很远。唯一背了个相机包也感觉重得不行,直往肩下滑,累得心口痛。我把相机包扔在地上,甚至想到走不动就爬,象电影里的红军一样,总能到达革命群众那里。
一只狗远远向我冲来,吠叫着。我叫“特木加木”。前面有两个帐房,记不清哪个是特家。近处那个帐房出来一个女人,快步向远处帐房走去。她的腰带特别红。是不是距离太远,没听见我的呼唤?她一直不回头地匆匆走掉。我走近那帐房,看见帐房帘扣着。此时也顾不得规矩,一头钻进去。里面非常整洁,在我见过的所有帐房中首屈一指。牛粪炉冒着漂亮可爱的火苗,茶壶冒着热气。我把手伸到火上,皮肤感到温暖,却难以传到心里。倒了一碗茶喝,热量从嘴里到胃,离心近多了,既感到暖,又更为猛烈地颤抖起来。狗一直在帐外吠叫。连喝了二三碗茶,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喝狗,我就叫“特木加木”。实际我已知道这不是他家。这个帐房小,更整洁,似乎是小两口。果然进来一个小伙,戴藏帽,穿轧线的绿棉衣。他说特木加木家在前面,他领我去。我请他帮我把相机取来。他说先到特木加木家,否则他老婆见我会害怕。我才想到刚才走掉的那个女人准是被我吓跑的。我的形象也确实够吓人,穿着黑雨衣象个熊,跟踉跄跄。小伙找出一件藏袍在火上烤热,给我穿上,虽然又破又脏,却比湿羽绒衣暖和多了。
到特木加木家,老阿妈正在挤奶,急忙回来照顾我。虽然语言不同,她的眼光充满同情关心。她从牛粪炉里扒出好多炭,烤得我脸上发烫。我一杯杯喝茶,抖个不停。老阿妈在我身边忙来忙去。特木加木外出,三天后才回,只她和儿女在家。她指着羊肉作割的手势,然后指着锅,我摇头。她找出大米口袋给我看,我点头。她用牛奶煮上大米稀饭,全家人都围着我,用藏话议论。
一个小时后逐渐暖过来。吃了牛奶稀饭,特别舒服。彭草(小伙的名)去给我找相机,到现在未归。我决定自己去。不能让相机在外面淋一夜。阿妈的小儿子陪着我。彭草在郎玛错错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而我一下就衬着远处小水泊的光看到了相机包的黑影。
回到特木加木家,我把照相器材晾开,又吃了两丸药预防感冒。坐在牛粪炉旁,扒出炭火放在腿下烤裤子。老阿妈睡了,两个女儿睡在牛粪炉左面。睡前两人并排在格萨尔王的神像前磕了好些头。像前点着酥油灯。两个儿子陪着我,对我的所有东西都惊奇,长久地看我写日记,虽然一个字不认识,可对写字有一种神秘感。我有时与他们说话,互相不懂。全靠手势表情。我让他们先睡,我烤裤子,否则睡觉难受。哥哥摸我裤子说好了,让我摸他裤子,比我湿多了,他就这样睡。他们睡了,我又烤了好一会,调换各种角度,最后也没全干。我睡的地方铺着一块毡,一条毛毯和一床被,足够暖和了。我又把彭草的藏袍铺在下面,我想是否应当把酥油灯吹灭,转念又想到那是供神的,就在酥油灯昏昏的光线下睡了。
1984年8月3日 FRI 晴
黑乎乎的听见老阿妈叫儿子起床放牛,早得我都懒得看一下表。不久又听到叫女儿。儿子女儿岁数都不大,起得很费劲,老阿妈叫了无数声。我又不放牛又不挤奶,蒙头一直睡到8点。
没有向导马匹,只有我自己,在这儿的感觉就象家里人。虽然语言不通,却有说有笑。他们也不拘束。儿子和女儿轮番当我的藏语老师。老阿妈慈祥地干着家里活。我盼望曲合太他们晚到两天,让我在这种气氛中做个平等的人体会一下藏族生活。然而刚到下午,老阿妈就进帐房告诉我,远远看见曲合太他们骑马来了。虽然满心失望,我还是随家里人出去迎接。他们几个一直走到眼前,却没有人理我,直到我说:“劳木加才郎。”(藏话问候语)他们才认出我,大笑不止。曲合太说我穿着彭草那件破藏服,远远看上去以为是个要饭的。他们当时还担忧地议论:完了,王师傅没到。分手后他们走得很艰难,卡日曲的水比去时大得多,泥沼陷马时时发生。我说你们真应当慢慢走。
本想骑马去取船,可是曲合太反复查看那天我涉过的河,断定会陷马。我只好又一次脱衣下水。今天太阳暖烘烘,然而还是冻得止不住喊。放衣服的防水袋里装满空气,遇见深水我就趴在上面蹬过去。
过河走了一个半小时,倒扣的筏还在原处。检查一下,气床布面已经划破一个大口,只剩里面的胶层没破,无疑是浅滩上那些尖锐的“石刀”割的。我把筏荡进扎陵湖。
湖面有许多水禽。在静止的湖水里,尽管使出划船运动员的解数也不如漂流快。一个半小时后,黑云涌上来,开始下雪,湖面涌起一米左右的浪,小船倾斜摇摆,幅度很大。据说狂风时巨浪如房屋那样高呢。好在风浪很快就过去了。共划了二个半小时,大概6公里。八点十分登岸。
郎玛错错真是美丽,一生没见过这么美的情景。整个天空如一块整体的黄金,大大小小的水泊如散落在大地的金片。大地是黑色的,深沉严峻。空气清凉甜美。一片片矮小灌木如原始森林的缩影,随着无数小型的崇山峻岭起伏。我站在这个世界上,有顶天立地之感,可以背山,可以逐日。迈开大步,轰轰隆隆,森林在脚下断折,趟开康庄大道。
神话是不是就这样产生的呢?
1984年8月4日 SAT 睛
今天划小艇去扎陵湖的小岛。看着近,划起来足用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小,实际上挺老大,在上面走一圈也得一个多小时。岛上草高过膝,是我在这一带所见过最高的草。大概因为牛羊夏天上不来,草有了生长的机会。岛上有山岗。山沟。原来听说有鹿群,我搜遍全岛,连鹿毛也没见到。也许在湖中间另两个岛上。离得太远,可望不可及了。
太阳晒得很热,我懒洋洋地坐在山坡上,体会岛的安宁。这不是音响上的安宁,高原哪里都这样安静。但是岛四面全是水,感觉上就更安宁。这个岛可以说毫无意思,除了草什么都没有,然而那近乎永恒的安宁将永记我心头,使我不忘那神圣的平和之感,类似净土。
划筏回来时,安宁感一直延续。大气中几乎一丝风都没有,水面只有平缓的微涌。水底不知有多深,阳光照进去,下面水草清清楚楚。水清得让人喜爱。我把塑料桨拆开,用桨叶的空管当杯子盛水喝。水有股土味,但不难喝。通过昨天和今天的划艇,我知道划过两湖最少要七、八天的时间,还要保证天好,基本不顶风。考虑再三,决定同意曲合太的建议,骑马过两湖,到正式的河道再漂。
下午出发,只走了很少的路。傍晚到俄诺家,那是一个伸进湖里的半岛,风景优美。如果有可能,我真愿意在这上面盖一座别墅。俄诺的帐房破烂,不似他出门在外时的衣着和枪支那般整洁。一群小小的孩子,穿着小藏袍,光着小脚。围着我看。天已黑暗,牛粪火闪亮。一个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的婴儿哭个不停。月光从敞开的天窗照进来。女人给我们炸面卷。吃了一些,我回到自己的帐篷写日记。帐篷下面无声地伸进两条狗腿,正要往里钻发现了我,又无声地收回去。不久俄诺给我送来老沈做的清汤羊肉,坐在我旁边抽烟,讲了加吾的故事。
加吾在五队当过队长。他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如同兄弟。来来往往久而久之,加吾却和朋友的妻子勾搭上了。情深意厚,两人愿永享欢乐。于是加吾和自己的前妻离了婚。朋友的妻子也硬是甩开了自己的丈夫,搬到加吾的帐房里住了。朋友再不是朋友,成了敌人。那丈夫可是个硬汉,爷爷、爸爸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老婆叫加吾抢走后,一二年内他没做什么。他还有老母,一直服侍到她升天。老母死时说不要他把心思用于悲哀和隆重的安葬上,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他搞倒加吾。加吾毁了他们的家,这个仇不能不报。母亲一死,那汉子再无牵挂了,然而他仍然一年没动手。人们放松警惕了。他却偷偷到四川牧区买了一支小口径。一天下午他骑马来了,也该加吾命大,刚刚被人叫走。加吾的狗跳起咬那汉子的马嘴,汉子随手打狗一枪,从腰中穿过。那狗现在还活着呢。汉子端枪闯进帐房,只有加吾母亲在,吓得发抖。汉子把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搜了一遍,出帐房去找他原来的婆娘。那女人正在给羊接羔,见汉子持刀而来,只好背水一战与他搏斗。汉子用打狗棍打在女人头上,羔皮帽子象刀切一样裂开。女人昏迷了,汉子把她的鼻子割掉,上马而去。去哪了,无人知道,从此再无踪影。
我原来仅从不愿让外来人看到丑相的角度理解加吾女人躲避我们的原因,为这种自尊而感动,没想到还有更深的耻辱。俄诺说,她羞呀,人家有鼻子,她可没有。加吾费那么大劲抢来的女人落成这样,用俄诺的话讲,那汉子就是让加吾不高兴。俄诺最后说,加吾心里害怕着呢,那丈夫总有一天还会回来要他的命。
我想,那丈夫现在在哪儿?一匹马,一条枪,他怎样流浪,怎样生活?他心里还燃烧着什么渴望?在我的心目中,这故事的主角不是加吾和女人,而是他。这故事多么原始,可发生的时间却是今年一月。
1984年8月5日SUN 晴
加吾来了。他的帐房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能够看见我们。据说他为了防备那个失踪的汉子,经常不在帐房里睡觉。买了一支连发小口径枪防身。见面我们象老朋友一样亲热。我送他一条香烟,他送我一顶藏帽。然而我看他的眼光却带点研究性质了。我才发现他身材挺矮,有些驼背,腿有毛病,长得也不好看。他是用什么魅力使那女人丢掉丈夫的呢?人说那丈夫又高又大,仪表堂堂。
讨论了给土德曼巴捞宝的事。从这儿到捞宝处当天就能往返,从土德家则要3天。我决意节约两天时间。让加吾领路,他们对我的建议无穷无尽地用藏语议论,直到中午才出发。
那个小湖近似圆形,直径大约30米,长满水草。加吾说,当年是一个黑夜土德父母将那些神器装在麻袋里扔进湖,土德不在场。现在他父母已死,到底扔在什么位置,没人说得清。我围着小湖仔细看了一圈,知道很难捞。记得插队时捞一个知青的尸体,水的面积大不了多少,捞了两个多小时才捞到。神器比尸体小得多,而且已经18年,水下的变化谁能想象呢?
路上捡了好多牛粪,他们把火升起。我做准备活动,用水擦身。水跟冰一样,刺得骨头疼。先下到齐腰深的水里走。一方面探测地形,一方面适应低温。然后一咬牙扑进水里游了两趟,缺氧感觉十分严重。就这样开始摸水底。让加吾坐一岸,老沈坐一岸当标记,我从这岸摸到那岸,他们就移一步,我再按照他们之间的连线摸下一趟,直到摸完全部湖底,才能没有遗漏。好在水不深,大概2米。下面有软软的淤泥,很厚。有时手臂插进去摸不到硬底,无疑,18年的东西肯定不会在淤泥上面。
探着一块硬物,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淤泥下面的硬底中抠出来,憋得差点背过气,洗净一看是块石头。
摸了一趟又一趟,水底的温度比水面低得多。好象有个关节点,一到那个时候,突然就感到无法忍受,再在水里多呆一秒钟都不行。挣扎着爬上岸,几乎已经不会走路。裹上向俄诺借的藏袍,躺到牛粪火旁。火很旺,天也很如人意,太阳暖烘烘。可这都不管用,我抖得说不出话,胳膊肩膀可以不自觉地甩动几十厘米,如同在跳迪斯科。西力和加吾同情地看着我。我尽量向火贴近,薄薄的一层表皮又烫得受不了,几乎是在地上滚。西力不时拉我身上的藏袍,免得被火烧。他们用罐头盒烧了滚烫的茶,可我抖得嘴都接触不上。火烤得太狠,发青的皮肤下面出了红斑,逐渐扩大。我一会烤胸,一会儿烤背,腿、臂、腰、手,轮着烤。
不知有多久,终于缓过劲几来,开始正常了。才摸了不到一半,不能就这样结束,想到再次下水,不寒而栗。平常游泳都是如此,水凉时特别不愿意下第二次。可我还是咬着牙下去了。我所以把给土德捞宝始终当成一个重要的事,在每次讨论行动计划时都提出,一是因为我答应的事说话要算数,况且在这我代表汉人;二是土德给我们帮忙找了马也要报答;三是一种内在的因素,盼望发生奇异的事情。捞宝是个古老的名词,许多神话里都有,能捞出什么宝,是我想知道的,捞出后怎样,我也想看看。我在冰凉的水里,渴望着哪一下就能奇迹般地突然抓住“宝”。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一趟又一趟地游过小湖,清澈的水让我搅得混成一片,大片水草被我连根拔起,除了一段泡黑的骨头,全是软泥,连块硬的东西都没有。再次忍受不了,爬上岸烤火,那一切又重演了。这一次用了更长的时间才缓过来。只摸了三分之二。
我已明白那些宝肯定在很深的泥里。象我这样是不可能捞出的。然而我坚持还要再下一次,至少要让这个过程是完整的,不能还剩三分之一不摸。侥幸的心理也在怂恿,万一就在那最后的水底,一伸手就能摸到呢?我可实在不愿白白受冻一场。
加吾看表,已经七点多。我原来说只捞2小时,现已4小时。但他决不责怪我,也不催。我抖得不行时,他毫无意义地摸我,只是一种同情的表示罢了。他说时间晚了没关系,今晚有月亮,可以看见回去的路。我这时已知道,最痛苦的不是下水,而是上来。在水下尚可忍受,上来就是刑罚。
再一次下了,摸呀摸,心里越来越黑。全是泥、草、水,直入骨髓的冰寒。我彻底绝望了,这次上岸几乎缓不过来。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我让他们备马。虽然还是抖个不停,为了赶路不烤火了。穿上衣服,俄诺的藏袍救了驾。他们把我托举到马背上。
月光如水,高原的大气特别透,地面亮堂堂。我不催马,跟在后面慢慢走。逐渐不觉冷了,我倒愿意在月光下,在马背上这样一直摇下去。盼望路长些,再长些,这一生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呢?开始,我为没捞到“宝”而遗憾,这一番辛苦只当是履行诺言吧,一点没有实际的结果。然而在这月光下,我逐渐从“实际”和“结果”一类的功利追求中超脱了。仔细想想,难道我对那“宝”的世俗价值有任何兴趣吗?没有。难道我想用捞宝的行为交换什么利益吗?一点也不。我对“捞宝”的兴趣究其根源是什么?只是黄河源头给它笼罩上美丽光晕的神奇和浪漫吧。纯属审美追求。“宝”本身的经济价值只对土德有意义。对我的意义则在于“捞”,在于刺骨的水,牛粪火上的翻滚和这如水月夜。我获得了这个过程,其实已经满足。
似乎有点”阿Q”。在人类尚处在以物质成果和经济效益为目标的阶段,社会观念必然是功利性的。即便是审美追求也自觉不自觉地和实用价值结合在一起。如勇敢者救了一个人的生命,悲壮者献身于革命事业,英雄推动了历史发展。荣誉总是给予成功者,哪怕“捞宝”也是捞上来才有意义。这大概是审美追求在功利社会中一种必然过程和形式吧。它还没有觉醒,没有建立起自我意识,而把自己当成功利追求的派生体系。其实审美追求的本质没有和实用价值的必然联系,它是纯精神的、灵魂的。可以说,最能体现审美追求本质的正是没有任何实用性的纯审美追求。它甩开了功利社会的一切参照系,没有使用价值,没有交换价值,因而在编织功利社会的庞大价格体系中等于零。但是没有价格不意味着没有价值。它的价值是终极意义上的价值。是在“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这个永恒关怀上的价值。尽管人们现在还没有明确认识这种价值,但无数人正在不断探索。攀登珠峰的意义是什么?记得一个死在珠峰上的英国登山家曾这样回答:“因为它就在那儿!”多好的回答啊!英雄不再必定和历史联系在一起,不救人一样可以勇敢,不献身革命一样可以悲壮,不成功也有光荣,因为这一切:英勇、悲壮、光荣、崇高、理想、博爱……所有这些最美的,都在每个人的心里。
1984年8月7日 TUE晴
连续几个大晴天了,真是少见。麻多乡的乡长曾告诉我,野马下驹的时候,有7天不下雨。如果不错,小马驹正在不断出世呢。
这一天赶了不少路,大多沿着鄂陵湖边。漫长的路上只有蓝色的湖,蓝色的天,一个人也没有。经过盐湖茶木错,惊动成群水鸟向湖心游去。水面上出现无数个楔形波,煞是好看。从高岗向下俯视,这片土地跟南方水田一样,全是水泊,无数水道。
夜,住在鄂陵湖边,我独自沿着湖边走,月亮那么亮,在湖水上照出一道自天边而来的银光,越远越宽阔。湖水荡着微波,在暗淡光线下就象烟一样。水清得在月光下都能看到水下石头。天似没有大气那样透彻,星星一个个清楚极了。湖水轻轻拍岸,如喃喃低语,诉说着一种意境和历史。我的心开始扩散。我想起了很多,重新感受到了我那已逝的浪漫年代。“一颗金色的星在天边照耀,几个骷髅的精灵在黑夜里徘徊”。想起了我少年时的激情、渴望,那些惊心动魄的年月。想起妈妈,我觉得那么爱她,我给她的太少太少,想起了女人们,我爱过的和爱过我的。我现在全爱她们。不是性爱,性在这纯净的时刻似已消失,那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是生命的宗教。我觉得我有许许多多的对不起,许许多多的遗憾。我想起了海,神秘无边,海上的雾和波浪,海底的无数生物。我想起了几十万年的时光,在这湖面上象微风一样刮过。我听到微浪低语,听不清的低语是最让人揪心的。它没日没夜地诉说着,嘲弄着,吟咏着,又什么都不让人知道。它的岸边坐过牧羊女、猎人、寻源专使、文成公主的侍卫、俄国探险家,也有我。我吸着烟。月光是冰冷的,人生真是有无穷的滋味,让人感叹,让人茫然,让人品尝不出到底是什么。我坐了许久,尽量沉浸。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按照现代社会的效率观念,纯粹在浪费时间。我应当工作,应当钻在帐篷里写笔记。笔记已经拖了许多。可写是为什么?写是不重要的。体会到了,不写也会有,没有体会,写也一无所有。我原来自我规定的写书目的,现在已经觉得太渺小了。报刊上的小文章不用说,诺贝尔奖金的巨著又怎么比得了这灵魂出窍的时光?我觉得我升起了,在天地之间飞翔游荡。我能感动,能沉浸,能回到历史的长河与无限的空间之中去,就足够了,就得到了一切。这就是我的涅磐境地,我的瑜伽,太虚幻境和西天净土…
1984年8月9日THU 阴-雨-多云-晴
我不时只用一支桨划一下,让小艇自由转一圈,来个“摇镜头”。观光四面景色和天气情况。河底看得很清楚。由于水对光的折射,小艇下面总象有个坑,四边斜上去,一会儿石头,一会儿水草,快速地从艇下掠过。那个坑随着艇走。这种如同汽车在柏油路上的好光景并不长。下面的河道多数四分五裂,浅滩很多,不断搁浅。我现在特别小心,气床已经漏得不能再用,石头直接割在橡皮艇上,再漏就不好办了。
下午看到玛多桥。远处细线一样的公路虽然远不如内地车多,却也每隔几分钟就出现一辆。吉普车、卡车、面包车……这时竟感到接近了一个大城市。看着汽车,想到了里面的人,南来北往的干部,信息,改革,社会生活……。两小时后,我从桥下漂过,靠岸登陆。一对男女坐在河边谈恋爱。几个孩子在打鱼。
县城里广播喇叭报道奥运会的消息。人们正在涌向电影院,虽然全部极简陋,然而一切现代因素都具备了。我感到又和国际信息交织在一起,洛杉矶,欢呼,电子记分和那些已被我忘却的国际人物,他们又都回来了。
这次住在县招待所,免费。被褥很干净,房子也比帐篷暖和得多。在牛粪炉旁用洗衣盆洗了澡,不穿衣服睡觉真是舒服。
1984年8月14日 TUE 晴-雨-睛
在水文站干了一天活,装配筏子。下游水大了,浪也大,不能再仅用小艇漂,容易翻,更容易进浪。我把带来的三个内胎打足气,用三根木杆扎成三角形。然后把橡皮艇放在上面绑牢,装上两根立柱用来挂桨。由于筏子比小艇大得多,原来那两根塑料桨已显太小,要重做两根大的。这些写起来是几句话,干起来进展却很慢,边琢磨边改,时间过得飞快。
黄委会勘测队住在水文站。他们搞了几十年黄河,对下面一连串大峡谷的情况也所知甚少。那些地方从水上过不去。从岸上靠不近,几百米高的悬崖夹着几十米宽的咆哮黄河,如同大地裂了缝让黄河冲过去。前一段派去给画报社开船的小茄是回族,爷爷、爸爸都是黄河水手,从小划羊皮筏。他自己14岁参加工作就开船,也是个水上的好把式。他说黄河上有一些老水手,可以站在水中漂浮的圆木上,任凭黄河风浪稳稳站立,就连这样的好把式,谈到那些峡谷都要变色。他劝我好好想一想。
别人怎么说危险我都哼哼哈哈,心思全在手头的活上。对小茄我却很认真,从流体力学,水的特性,具体的自救方法上说服他,让他认为我能漂过那些峡谷,而危险多半是人云亦云。
小茄年轻,当然愿意相信成功。他似乎被我说服了,送我一件崭新的救生衣。然而我是在说服他吗,还是说服自己?我似乎不用说服,我不是一直在干嘛。可那能站圆木的老水手却始终在我头脑里萦回,他们变色,这一句形容比其他任何对黄河水如何可怕的描述给我印象都深。只这一句就够了。
傍晚到杨美玲家,给她和女儿照相。她是招待所的服务员,临时工,对我很照顾。
墙上挂着三个相框。右边相框是到处可见的毛、刘、周、朱在机场的印刷像。左边相框里是一堆亲朋好友。中间相框用一块白手绢遮盖着,四角用按钉钉住。我问那里是谁,她说是她“老头儿”。
她“老头儿”是县武装部的干事。两年前下黄河打鱼,卷进了漩涡,水从橡皮衣的领口灌进去,再没上来。我问她为什么盖上手绢,她说看见伤心。伤心为什么还要挂在墙上,那是她的真心。
征得同意,我打开手绢看了那些照片。她给我讲哪张是结婚第几年的合影,哪张是生第几个孩子照的。男人浓眉大眼,高高的个,标准的中国式英俊。我夸男人长得好,她很承认。她说她配不上男人,丑得象猪。其实她也挺好看,只是高原的日晒和生活的拖累使好看被遮盖了。从小父母给她定了婚,从没见过男人。直到男人从部队回家探亲,决定偷着结婚(男人的年龄和级别不够结婚条件),结婚登记是他们第一次见。从始至终她没抬头。男人胆大,用她的话讲,把她“看个详细”。结婚5天丈夫就走了。那5天她又怕又羞,始终不敢看男人。丈夫一走就是二年半,孩子都生下了,她却一直想不出丈夫是什么模样。直到丈夫回来,她竟以为是个生人,一点儿不敢认。熬了许多年,一个人拉扯孩子。丈夫终于把她接到一块住。可好日子刚过4年,丈夫就死了。相框的右下角,是男人死后三个孩子的合影,在吉普车前,戴着黑纱,最小的还在笑。
黄河,这条养育的河,这条亲切的河,这条神秘的河。这条可怕的河……
1984年8月18日 SAT 阴-雨雪-晴-阴
筏子装配出来了。从河源下来只等于用了个“子舱”,往后行驶的则是正式的“船”了。我有一种隐约的冲动,要给他起个名字。
我把它叫做“没啥了不起”号。并且,要用红字写在前端和后端。外面冰凉的雨夹着粘乎乎的雪。水文站办公室里火炉烧得呼呼作响。“没啥了不起”号活灵活现地诞生了,真令我心爱。这是我的船。我是船长,大副,水手,一切,还是他的父亲,工程师,造船工。他挺神气,拉满绳索,我可以看他半天不干别的。
我不是为了创造奇迹,没啥了不起;别人说什么,没啥了不起;激流和峡谷,没啥了不起;明天就出发,没啥了不起。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买食品。以前的日记和拍过的胶卷都寄回北京,免得路上损失。最后一次检查小帐篷。那是文化馆曹馆长送给我的一件喇嘛袈裟和几件当年的样板戏服装拼凑起来的,只有1米高,2米长,容纳一个人躺在里面。在草地上支起来试验时,不少人围来帮我参谋,做些小小的改动。我的事几乎全县城皆知,时时感到人们的关怀。
每一想到明天要走,心里就颤动一下。和参加体育比赛之前的紧张有点类似,又不尽相同。多了点淡淡的惆怅,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夜里和老沈喝酒话别直到2点。酒里掺混着白唇鹿血,在身体中散发着耐寒动物的热量。在零星小雪中走过玛多空旷黑暗的街道,杨美玲在灯光下等我。我没带钥匙。也许她觉得我喝酒多了,也许她想着我明天要走上吞没她丈夫的那条河,她尽量帮助我,给我泡茶,给我铺被。她用多余的被子给我垫了个高枕,说是酒醉最好如此,否则心跳得难受。她说明天早晨送我,我问到河边吗,她说不去。我想她永远不愿见那条河。她丈夫死时,她在那条河边差点把头发拔光。被人强送到医院打了麻醉药。她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说可能是永别。她不懂,我给她解释了,就是死了再也看不见。她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其中的含义却早已熟知——没说别的。
她走了。我睡下。高枕果然很舒服,垫得恰到好处。想必她当年常如此给丈夫垫。她说“老头儿”一次能喝2斤,也是个好汉呢。
永别就永别吧,没啥了不起。
1984年8月19日-8月26日
当我发现小包不见了的时候,虽然里面有微型录音机、磁带、电子闹表、彩色胶卷、钱、粮票,还有许多其他用品。我首先想到的却是日记。八天在水上写的几万字名副其实地“付之东流”了,真让我难言地遗憾。
这一段是补记的,无法再体会当时那种心境,只能记个大概。
在玛多知道往下河两岸都是冬窝子(即冬天放牧的草场),现在没有人。离开县城果然荒凉无边。然而傍晚,意外地出现一个孤零零的帐房。等在河边的女主人叫耿措。她原来在县城住,因此能说点汉话。现在改嫁给一个年轻牧民,比她小得多。这本是他们的冬窝子,春天耿措生病,不能搬家,黄河提前涨水,便把他们与夏窝子隔绝。寂寞中来了客人他们很高兴。
睡觉时全家人围在旁边,看我脱衣服、钻睡袋,评论每件衣服、用品,长久讨论,不时摸一下,捏一捏。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任何文化娱乐都没有,我总算给他们提供了一点微小的消遣,心里挺高兴,不免象时装女郎一样搔首弄姿地展览展览。
第二天进入多石峡。我奇怪它为何被称做峡谷,矮矮的山离得远远,不要说多石,几乎一块石头也见不到。河道极度弯曲,水慢得可怕。22.8公里,落差只有3米,比不是峡谷的河段还平缓。多石峡南北方向。这个时节正是刮西风,筏子不断被风吹靠岸,必须不停地向中间划奖,筏子才能进入主流漂移。我认识到风是今后的严重敌人,正顺风的情况几乎没有,只要有风就拼命划桨,连点支烟的停顿都会前功尽弃。
当晚住在河中间一个小岛上,两边有水,心里踏实些。从县食堂带出的一盒剩饭菜在这儿变得极可口。第一次住进自制的小帐篷,空间太小,活动起来很困难。气床在县里补了好几次,仍然有点漏。虽然在睡前又贴了许多胶布,过一二小时还是扁扁,如睡地上。夜里冻醒许多次,只有拼命给气床加气。
热曲是流入玛曲的大支流,两河交汇处是无边的滩地。荒凉得跟月球一样。狂风卷起尘沙,一团团在荒滩上疾驶。我上岸走了一会儿,脚下的大地印着风的痕迹,一条条巨大得让人胆战心惊。热曲水清得发绿,玛曲水浊得幽黄,两种颜色的水在同一河道里并行很久才融合。千百只水鸭被我的筏惊起,漫天飞叫。一只鹰在头顶转来转去,一边研究筏子,一边向水鸭袭击。
从耿措家漂了两天到次日强家。县人大主任在我的录音机里录了一段藏话,一进帐房我就放给人听。主任的介绍使我很受尊重,羊身上最好的部分——羊尾和胸岔煮给我吃,据说这两部分过去都是专给活佛和头人吃的。只要我一出帐房,家里人就象里根总统的保镖一样跟着,用电筒警惕地照着四方,严防狗咬。第二天早晨我给全家照相,女人们把所有箱子都打开,找出所有的衣服,你试我试,调来换去。大量时间花在腰带上。那些腰带虽然漂亮,可装饰全在后面,前面看到的只是一根普通皮带。她们的审美是立体的,不考虑照相只是平面。然后用酸奶擦脸,如同擦香脂。从成分上讲,酸奶大概不会亚于香脂。我现在吃酸奶可不象开始那么困难了,一点糖不放,能吃满满一大碗。进帐房就要酸奶吃。实践使我知道,酸奶最经饿。牧民家的酸奶,如果加上糖,可比城市商店里的好吃多了。
此后连续4天没见人。地图上网一样织密的分散河道在平平的大草滩上缓缓流过之后,一部分河道重又组成黄河,另外几条流进南面一个湖中,我谨慎地选择靠北的河道漂,免得离开黄河,漂进湖里,有两次不小心并了向南分岔的河道,任可下到没腰深的水里顶水拉筏,重返分岔口,也要走北路。。
每天都盼望着见到牧民帐房,高原上的孤寂跟真空一样。漂到很晚才认定没希望,自己上岸宿营,当西天红霞就要消失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不自觉的心慌,匆忙地卸船、支帐篷,动作带着神经质,恨不得帐篷一下就立起来,然而那么多个楔子,只能一个个敲打,在黑暗势力逐渐伸张的草原上,在无尽的湖泊和水道之间,敲打的声音如同慌乱的心跳。我远远够不上一个自然之子啊。我常常自问:怕的是什么呢?眼前没有任何实在的、可见的危险,没有任何敌人,可是这恐惧却那么清楚,单独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天地和荒凉之中,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渺小的血点,他是被“巨大”压倒的,是被“未知”而恐吓着啊!可只要帐篷一支起来,就安心了,似乎有了个小窝,就成了主人。其实这小到极点的帐篷实际意义是没有的,只是一种庇护的象征。我坐在帐篷口煮水做饭,帐篷里面头脚各点一支蜡,映在红通通的帐篷布上,颇有一种洞房的感觉,只是没有新娘。酒精炉火苗蓝幽幽。四面静谧,流水无声。只有野禽时鸣,偶尔飞过,振动空气。我几乎总看着星空,一边对着酒瓶喝酒。不知那点点星光为何总吸引我的视线,它神秘的力量,给人的遐想究竟产生于何方呢?
每天早晨外面都是银白的世界。草上,花上,帐篷上盖满了厚厚的霜,如同夜里下过雪。静水上面结着冰壳,毛巾冻成硬硬的冰砣。第一件事总是把筏子上的冰霜刮干净,让初升的太阳晒着,使等会儿出发时不至有水。我拆帐篷做饭,忙个不停。每到早晨,我就充满了信心,象太阳一样。
水网在漫流之后合在一条近2000米宽的河床上,水在其中来回乱串,拐来转去。无数沙洲,浅滩占据了大部分河床。这一段航行异常艰苦。西北风卷起两岸沙山漫漫黄沙,扑天盖地。我几乎永远处在顶风中,进不去主流,也找不到主流,不时被吹进水湾或支岔,费尽力气才能划出。从早到晚不停桨,有时一小时才走几百米。每隔一会儿就得搁浅,用撑杆撑,下水拉。泥沙陷人,有的地方很深,一陷进去我就死死抱住筏子,挣扎着爬上来,免遭没顶之灾。偶然想到要是有人看见我的形象和动作,一定会觉得挺象电影。风冷得要命,连羊皮帽都能钻透。手总是僵的,一会水一会风,裂开许多露出红肉的口子。顾不上吃饭,也不想喝水。其实拼一天,晚上宿营的地方能看见早晨出发的地方,根本走不了多远。如果想开一些,既然大风就干脆不走,不费那些力气,等风停后漂一小时就顶得上现在的一天。可是不走留在岸上干什么呢?在沙山的包围之中做诗吗?事实上我是在逃跑啊!哪个逃跑者还计算费力不费力呢?
这两天宿在沙山下。这一带不仅是没人,连人迹都没有。绵延起伏的沙山几乎寸草不生。无论冬天夏天,都没有放牧的人来。只有野兽。沙质地面钉不住楔子,只好用沙把帐篷边儿厚厚地压住。风在黑暗中呼啸。原来支上帐篷还有主人的感觉,还能充满诗意地看星星。此时缩在坐不直的帐篷里,一步也不愿出去。主人不是我,是大自然。它稍微显露些许力量,我就深知自己的渺小。风在外面阴沉地吼叫。酒精炉煮着可怜的晚餐——方便面。食品已经不多了。蜡烛失去了安详的本色,软弱地晃动,好象是在摇尾乞怜。想当初我对普日娃说我一个人上河源时是多么气壮如牛啊。当然我现在还会这样说,也会这样做,却会更知道真实处境的难处了。诗意和英雄的气概只是在想象中存在,实际中更多的则是恐惧,再加上艰忍。
我喝了许多酒,以使睡梦中身体能热些。寒冷使人根本不想洗漱,说藏民不讲卫生,亲身在这儿呆一呆才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洗。听着风声睡了,梦中也感到划桨的手疼。一夜不知冻醒多少回。实在挺不住就点起酒精炉烤一会儿手,让热量从手传到心里。盼着漫漫长夜快些过去,让太阳升起、温暖降临,让我能到水面上去搏斗,什么都比这长夜寒冷的折磨要好。这些天我真的冻怕了,一想起睡觉心里就发抖。
第六天我发现自己开始自言自语,每当做什么决定就不自觉地说出来。记得小时候和弟弟偷听奶奶自言自语究竟说些什么,把它当成老年人的讨厌而又滑稽的毛病。现在我也讨厌而又滑稽了。
终于河面收束,转向南方,水速见快,脱离了折磨人的缓流区。风也停了,不用再搏斗。我躺在筏上,看着两岸的山,天上的云,多少感慨,随便唱一句“雪皑皑,夜漫漫。高原寒,炊断粮……”说起来也难相信,这文化革命唱厌了的歌词竟能使我热泪盈眶。
前方河边一个黑块令我起疑,方方正正,不象石头,随着风好象还飘扬起什么东西。是黑熊?我有些紧张。临离玛多县的前一天,人大主任还给我讲了个熊把一个干部脸抓下来(他说熊怕看人脸),那脸吊在胸前,人走在半路死了的可怕故事。然而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屡屡被人们用来吓我的那家伙呢。筏子飘近了,黑块突然站起。竟然是远古时期的猛妈象吗?!不,仔细辨认,是头牛?那是一头什么样的牛啊!一只角向上,一只角向下,身上的毛成了毡子,一块块在风中飞舞,如同在它身上找虱子吃的老鸦,身躯庞大得惊人,那形象简直比黑熊还可怕。它向水边走来,直直盯着我。我小心翼翼划桨,尽量远离,又不敢惊着它。一手握紧带铁尖的撑杆,一旦它向我扑来,就得拼!我怀疑它是疯牛。还好,它只是在岸上押送了我一程就停住了,目送我直到我们彼此都看不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头放生牛。藏民对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牛是很有感情的,牛老了,不能干活了,可又不忍心杀它,便把它放到草原上,让它自己去死。这样的老牛有的能活好几年,在草原上到处流浪,脱离了群体,没人照料,它们会变成很可怕的形象。然而它们是眷恋人类的,那头老牛跟着我是因为它和我一样孤独啊!
我已经在达日县境内了。随着黄河下流,海拔降低,气温比玛多高。晚上漂到一座正在修复中的寺院,当夜住在那里。
负责修复工程的喇嘛叫向阿秋,30多岁。他虽是那几个大小喇嘛和前来义务献工的信徒的头儿,在为复兴宗教事业而辛苦工作,却对世俗之物很感兴趣,一见我就问我胸前的望远镜能不能看到达日。我看看前面高大的崇山,离达日还有80多公里,遗憾地告诉他望远镜只能看直线,不能拐弯。他又问照相机是什么,看我的表,都要涉及价钱,然后偷偷问我换不换表。他那块表很拙劣,八成是走私的假货,所以虽然他象猫一样盯着我的手腕,我也没答应他。。
晚上睡觉前,他在地铺前小箱里翻弄。我偶然走近,他吓了一跳,猛地收起。我也没看清是什么,八成还是表。我到处打点铺的盖的,冻怕了,甚至把一块油毡纸也压在睡袋上。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还一片漆黑,向阿秋便坐在铺上放开喉咙大声唱经了,一点不考虑我还在睡觉。我暗中看他。唱完经,又翻弄他的小箱,酥油灯下,他手中拿的东西亮闪闪,还是表,我真想知道他收集和交换表的目的,他这个喇嘛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
寺院过后水越来越快。天一会雨,一会晴,水一会快,一会慢,“没啥了不起”号随波逐流。我在筏上写日记,路过特合土乡,岸边崖上有几个红红绿绿的姑娘呆呆看着。我一划桨,她们猛然欢呼起来,原来是个活物!她们跟着筏子跑。我也挺高兴,喊着叫她们上来,跟我一块走。她们虽然都穿汉服,却讲藏话,向我挥着手,喊,很快就远去了。当天边的太阳藏在乌云后面,很快就降入地下线时,我清楚当天赶到达日的计划无望了。看到左岸远处经幡林立,有塔,红色的房子,还有十数处帐房和牛羊,决定在那登陆过夜。
河水有个大拐弯,我选择离帐房最近的地方用搭钩靠岸。急流正好贴着拐弯走。岸是土质的,被水冲得立陡,离水面约有一米多高。钩了几次筏子才停住。我正在向岸上靠的时候,突然脚下筏子被流水冲动,而手拉着钩在岸上的杆子,两股相反力量使我失去平衡,任何控制也没来得及就扑在水中。岸边水深也就一米左右,我第一个反应是回身抓筏,没了筏就没了漂流。筏子倒是抓住了,我正自己笑着向岸上拉筏,突然发现筏上的小包没有了。怎么掉的,我不知道。水面什么都没有。我把筏子抬上岸,免得再被水冲跑。回身往水里摸,向中间走一两步水就变得很深。我知道根本没希望。包里有空气,进水后会象滑翔机在天上一样滑着下降,再加水的冲力,早不知道到哪去了。
很快停止了无意义的打捞。上岸,全身湿透,太阳落了。冷。眼看天黑,只拿着相机走向远处充满宗教气氛的帐房群。
第一个帐房有一个喇嘛。我试图向他说明我的处境,他似乎听不懂。一连进了几个帐房都没人,只有妇女们在暮色中挤奶,有的似乎没看见我,其他的一概对我的所有话摇头。什么都不懂。我不时打退恶狗,前后防卫。找不到男人,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又回到那喇嘛的帐房。这回喇嘛懂汉话了,说我可以住在他的帐房。我后来给昂强讲时,她说喇嘛见我不进那些只有女人的帐房,知我是好人。藏民对付不受信任的汉人就装做不懂汉话。昂强说他们开始不敢让我住是不知我的来历,害怕。天快黑时,一个人水淋淋地从黄河边来,挂着相机,望远镜,满脸胡子,看着象空降特务。这点我倒相信,连我自己也觉得挺象,一路上看着地图,不时用望远镜四面张望,在小本上记个不停,还拍照片,神神道道的除了特务还能是什么?不过不是空降的,八成是潜水艇里出来的。
1984年8月27日 MON 晴
上午,我把湿衣服晒到太阳下,穿着借的皮藏袍去看附近的天葬场。爬上山坡,在一山坳中,二三座舍利的后面扯着一片经幡。我走近时惊起几只很大的乌鸦,慢慢地展翅飞走。走到正中的白塔前细看,突然发现我是站在一些石头摆成的平面上。脚下扔着许多把刀,锈的、烂的,象浸透了黑血一样,还有大锤的铁头,断把。一个桩上系着数条绳子,散乱地延伸,个知做何之用。绑死尸?还是拴吃尸肉的狗?在石头之间看到一块骨头,上面还有红色的肉。那几只乌鸦可能就是在啄食这块残余。再细看,黑色的毛一团团,头发?还有半块头盖骨。人血的腥气也闻到了。
汉人可能认为天葬是残酷的,把亲人的尸体剁碎喂鹰,喂狗。然而这只是文化传统的问题,藏族人还认为汉人残酷呢,把亲人埋在黑暗的地下,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们的亲人却是随着鹰升天了。山坡另一面是个转经台。刻着经文的石板砌成约100米长的“城墙”。有几个舍利。还有一个很大的经桶,我很费力才能转动它。转一圈这个经桶。宗教效益大概抵得过转几千圈儿小嘛呢轮吧。城墙后面,是更大一片经幡,占满了一大块山坡。外边有一圈路,一些男女信徒在绕行。每绕一圈要上山下山,一定很累。一个会说汉话的男人要跟我“喧”。我问他一天转多长时间。他说因为要放牧不能全天转,大概三、四小时。我问转有什么用,他说死后能升天。但他在我面前不自信,又说到底能不能升天,他不知。
10点多钟出发,水速和昨天相似,比较快。墨镜也随小包掉到水里了,阳光刺得眼睛疼。这几天抽烟凶起来,过一会儿就一支。河水岔路很多,曲曲弯弯。河长是按河道算的,然而我的旅程却是在河道里曲折前进。从玛多到达日实际走的距离比320公里的河道长得多。
下午钻过了一座横跨黄河的水泥大桥。我把“没啥了不起”号划进回水湾,靠在一条蓝色的铁船上,它是达日水文站的测量船。
达日到了,黄河上的第二座县城。
1984年9月5日 WED 晴-雨
今天是县屠宰场今年第一天开刀,以后连续两个多月,全县一年的牧业成果很大部分要在屠宰中体现,这在当地是个大日子。
昂强领我去屠宰场,这是我的第一次,竟然也是她的第一次。过去她从不敢上屠宰场,现在是县长了,不敢也得敢。屠宰半机械化,每天可杀300头牛,1000只羊。今天杀牛。黑色的牛一头头倒挂,活着的乱挣乱叫,被传送链送到带白帽的阿訇面前,只见雪亮的大刀片一闪,便象从水桶里哗哗倒出红到极点的粘血,顺着一条沟槽流进黄河。接着移动到下面工位,迅速地剥掉牛皮取出内脏。黑色的牛和红色的肉一队一队倒吊移动,在蓝天下可真够壮烈。看了很久。昂强倒也算镇定。她三十六八岁,高原的风吹日晒使她显得黑瘦。可她比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更让我感到是个女人。说不出为什么,在心里我并不把她当成县长。旁边的干部和她讨论羊羔育肥当年屠宰的问题时,她激烈地说小羊羔一个个那么好看,活蹦乱跳就要断送生命简直是造孽!当然做为县长她最后不仅得亲自推行这个减轻草原负担加快周转的措施,还得请她曾在察郎寺当大活佛现任人大副主任的哥哥出面说服牧民。
中午在食宿站吃了碗面片,甚难吃。一少妇在另一桌喂小女孩,女孩指我:“他也吃饭。”少妇说:“他吃得多快,你也快吃!”与我相看一眼,又说:“你不快吃,他吃完了就把你抢走!”我想这女人说的好没道理,我抢个小孩子什么,要说抢她还勉强能说通。
下午在人大办公室见到一个州文联下来收集传说和民歌的人,戴眼镜,向后梳的头发老长,看不出是藏族,可昂强说他还是个满大的活佛呢。我请他举个藏族情歌的例子,他说了个大意:“河水碧蓝清澈的时候,忘记了游泳,冰冻三尺时,后悔已莫及;青春年少时,没跟你相爱,衰老时,后悔已莫及。”
和办公室舒主任聊了许久。他是湖南人,解放军南下时参军,到越南剿过匪,在朝鲜打过仗,去苏联受过训,差点当上第一批洲际导弹发射员.只因为说过一句苏联飞机质次价高被强行转业。到青海参加平叛后就留下来。他脸上班斑点点溃疡出血,那是高原紫外线长年照射的结果。去年他带女儿到上海治病,二个月花了四五千元。他说牧区人进一次大城市便使劲几花钱,全用于挥霍。他当年在航校的同桌同学现在已是大军区的副司令了。如果1957年他没说那么一句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晚饭在昂强家吃。女儿卓玛烙的芝麻糖饼。我喜欢卓玛,她的美丽使人难忘,而且非常文雅,成熟,一点不象13岁。
饭后我和孩子们下跳棋。送走谈工作的客人后昂强也参加进来。她用放牧解释跳棋:“最好的放牧员是把牛放得散散的,牛才能吃得饱饱的,回家的时候又能把牛收得快快的。一个也不落在后面。”
昂强的爸爸是当年下果洛一个小部落的头人。1958年藏区叛乱后死在监狱里。她成了孤儿,被政府送进民族师范学校学习,走上现在的道路。她说她当年放牧的时候石头扔得远,上学后得了手榴弹全省第一,射击跟男的一块打也得第四。省里让她参加全运会,然后就留在省体委。她想起老人说汉人把年轻藏民骗到内地就不让回来,说什么也不去。干部们怎么劝说都不成,全骂她傻瓜。她还特地去问老师什么是傻瓜,从那以后方学了这句汉话。后来看到全运会的电影,那么热闹,心里直后悔没去,承认了自己确实是个傻瓜。
我请她帮我缝一个寄胶卷用的布套,一再说马马虎虎。随便缝上就可以。她却翻箱倒柜仔细选择布的颜色,怎样搭配,一针一线非常认真,还不时修改。她说我的包裹从高原一直走到首都,不能让人家笑话高原,连个布套也做得不好。
等着她缝布套,话题扯到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上。她认为人不能过于唯物,这点我同意。记得在三十年代的《小说月报》上看过一篇小说,写一个当医生的丈夫没钱买尸体做研究,妻子死了,终于忍不住把妻子一刀一刀解剖了。听了我讲,昂强却说她不在乎别人割她的尸体,包括亲人割。我才想到藏族的天葬习俗使她不认为割尸不好。我讲的多没趣。这就是两种文化的差异。昂强说她是国家干部,死后不应当天葬,但是想到土葬在地下黑黑的,她在里面一定会害怕。
夜里被雷雨声吵醒。雨砸在铁皮房顶上,就象敲着鼓面,房子起音箱作用。虽然闭着眼睛,仍能看到闪电光亮。每一次闪,隔很久才传来雷声,在狂风中滚滚不息。我怅惘地想到此时宿在荒野上的情景。就要走了,想起来心中便忐忑,即使是达日的房子,相比也是舒适的。然而怕走却又想走,腻烦的生活终究不能让人久留。我向往黄河的波涛,盼望出航,将接踵而来的那些未曾经历的事情更使我欣喜。
长久地躺在床上吸烟,借闪电之光看着粉刷不匀的对面墙壁。这种时刻我往往反省过去,自己的和别人的。那些过去都是以形象出现的,却又能得到某种接近理性的总结。我对生命的热爱在这时特别强烈,而茫然又油然而生,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到底是什么?这茫然永远伴着死亡的阴影。人类最悲壮最巨大的反抗莫过于对死亡的反抗,然而却注定又是最徒劳的反抗。每当想到终要一死,心里就泛起一切皆空的悲伤。再看不到雷电再听不到雨声,一切一切无影无踪消失在永恒的黑暗。为什么,为什么永恒的不是生命?为什么无限的精神非得囿于有限的肉体并且一定被那有限所毁?雷声狂暴地响着,雨水如从天上倾倒。人类曾对物质大自然进行过何等艰难的开拓,而对精神大自然的开拓则更加迷离恐怖,精神的大林莽没有后退的可能,只有披荆斩棘打通出路,建立坚固的精神堡垒,才能免受精神暴风雨的肆虐和精神猛兽的追逐吞噬。在精神的黑暗中,人们是多么需要光明的火和丹柯的心啊!
1984年9月11日 TUE 雨-阴-雨-多云-雨-晴
醒来第一个意识是下雨的声音。出去看,天黑沉沉,阴得可怕,使我禁不住点起牛粪火。昨夜很晚才睡,心里有种异样感觉。今天就要出发,开始从达日到甘肃玛曲的600公里漂流。此刻不知为什么希望雨下得更大,使我走不成。然而还是把行装一件一件收拾好。
昂强给我装了满满一罐羊肉。政府办公室给我打印了一封郑重的藏文介绍信。雨没有大,反而小了。但是天黑得压抑,黑得凄凉,让人不舒服。如果是蓝蓝的天,阳光灿烂。也许会振奋得多。不过收拾好,我已经决定,不管下多大的雨,今天一定走。
政府的小车把我送到河边。车里人挤得满满。从水文站的值班室把筏子抬到河边。这几天重新收拾了一番,筏子显得很整齐。行装一件件装上绑好。上回食物带少了,这回买了满满一旅行袋。
全体合影。雨停了,仍是那么阴。风很凉。每个山尖都挂着一层积雪,笼罩着烟云。和每个人握手告别。“没啥了不起”号下水了。撑离河岸,进入主流。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向我挥手。走了很远,他们还在看着。昂强站在一个高坡上,人影看不清时还能分辨出她。最后,我看到吉普车从远远的桥上驶过。它驶向的达日县城已如沙盘上的模型了。我摘下藏帽拿在手里挥动,虽然知道他们甚至连筏子也不会看见。再见了,好人们。再见了,昂强。
又航行了,虽然在土地上站了十几天,感觉还是那么熟悉。一支接一支吸烟,离别的情绪久久不散。下雨了,由小到大,河面打出无数小涡,四面云烟茫茫,象是南方多雨的山区,山顶全在雾中。我把气床盖在身上,两边搭在小艇两旁,免得雨水流进舱。听着雨打在雨衣帽子上的声音,眼前不时积起一滴滴水珠滴下。我呆呆地坐着,漂啊漂。
傍晚听到了嘈杂人声,时有时无。开始以为耳朵有错觉。拐过一个弯,看到了帐房。人们告诉我,见到骑马或走路的人不要上岸,白布帐篷不要去住,只能住门前有牛羊的大黑帐房。黑帐房是本地牧民的,而轻便的白布帐篷是行路人临时搭的,也许会是流窜抢劫者。这个倒是黑帐房,不过又小又方,门前没有牛羊,怪得很。我靠了岸,爬上坡,才看见前面一块平滩上扎了许多帐房。看到远处的舍利塔和经幡,我明白这是个宗教活动点。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来了许多临时住的人。我不太愿住在这种阴森的宗教环境里,可是已经快7点,阴森也比没住处强。
一个很大的白布帐篷里,许多小喇嘛在念经。这是临时搭起的经堂。我在水中听到的嘈杂人声就是这里传出的。小喇嘛们看到我都笑起来,打乱了念经的秩序。
管事的出来了,他叫冬度。看了县政府的介绍信,让我在一个黑白条相间的帐篷里过夜,那是小喇嘛的“集体宿舍”。
晚上,烛火映照一个个小喇嘛的脸,成各种角度各种姿势看着我。不时进来一些人,非常主动地摸我衣服,掀开我的袖子看表。我值得研究的地方不少。冬度躺在我旁边。我跟他聊了几句,发现他汉话说得可以。他说我戴藏民帽子不好,说了好几次。问他为什么,开始只说因为我是汉民,后来问我帽子是不是县长给的(他知我认识昂强)。我想到这里好几个人说我的帽子是丫头给的,问他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大笑,说肯定是丫头给的。我也搞不请这帽子到底是男式女式,反正加吾不是丫头。
快睡觉的时候,更是有无数人围着我,捏气床,摸睡袋。月亮从山后升起,透过帐房缝隙照进。我出去,到河边吸烟(喇嘛住处不许吸烟)。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着。天晴如洗,月光似银。八月十五后的月亮可真让人心醉,照得山影如童话世界。远处那些帐房透出酥油灯的光亮。只是喇嘛们纷纷出来做睡前撒尿使人扫兴。
回到帐篷却不困。为了明天的体力,把蜡吹了。冬度让我把藏帽放好,说是狗会进来吃帽子。我把那个丫头帽子塞到牛仔裤里。
1984年9月12日 WED 睛
早晨只觉得阿卡们在我头顶迈来迈去,大声喧哗。我排除干扰,继续入睡。醒来近8点,帐房极安静,一条狗在东闻西闻,没有一个人。外面传来童音组成的念经声。我收拾东西。一个老乡拿来奶茶。我问他喇嘛集中在这里的原因。这是个宗教活动点,不是寺院,平时只有部分喇嘛住这里。有活动时全体喇嘛才集中。老乡说活佛病了。集中起来给他念经,可是怎么已不见好,不吃不喝,活沸已经79。
雾散了,天晴了,令我高兴。在水里见到岸上帐房和人我总是打招呼。这是麦唐贡玛峡。水平稳,流速比上游快得多,在筏上写日记,如同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又能时时抬头欣赏周围变换的景色。用桨拨一下,便是一个“环摇”镜头。早就听见两个女人在河边大声议论我,当漂到她们跟前,无论怎么打招呼,她们都如哑了一样不予回答。等我漂远了,她们又在后面喊叫起来,久久不停。虽然还有长久不见人的时候,但总的人口密度比玛多高得多了。
中午漂过一个巨大的天葬场。三座山头扯满经幡,象蒙上一层蛛网。岸边堆着无数泥塑小塔,足有几十万个,水坝一样延伸。
五点多钟漂过昂强的家乡。她在我的地图上标过位置。和她讲的特征一样,左岸是高山,右岸是平滩。阳光逆照在左岸的山窝,美极了。半山间有冬窝子帐房的痕迹和牛粪堆。那就是昂强住过的地方吧?我想象童年的昂强是什么样,似乎看见她在眼前山坡上奔跑,茸一样的草地撒满金色阳光,洁白的牛粪烟向空中飘散,黄河水日夜不息地流,高山却永远不变。
当晚,我住在岗龙乡,和昂强的家只隔一道河湾,可以互相看见。
1984年9月13日 THU 晴-阴-晴
从岗龙乡出发不久进入官仓峡。两岸山高,虽谈不到太险峻,与河源的开阔比,已是全然不同的风格。水又快又稳,走得很好,只是接近下日乎寺院时,有一段河面显得挺凶猛,但谈不上危险。
下日乎寺院是这一带的大寺。听昂强说过,与一般喇嘛教寺院不同,这个寺院的僧人不吃肉。在缺粮少菜的高寒地区做到这点很不容易。过去他们把老百姓供奉的羊一直养到老死,不杀也不剪毛。羊身上的长毛滚成了毡。1958年叛乱时,几千只羊没人经管,到处乱跑,藏民再饿也不杀吃。现在看不到羊群了,却有上百只狗,又脏又瘦,懒洋洋地趴在经堂前面的开阔地上,只要一见到不穿喇嘛服装的人就一同吠叫,好似大合唱。这一带的弃狗大概都被寺院收养了。
一个叫洛寨的中年喇嘛领我到厨房喝茶吃馍。我看到那有一个喇嘛正在精心制作一种食品,把炒面酥油红糖和在一起,捏成巧克力色的小塔,上面贴着酥油捏成的花瓣。我殷勤地问是给谁吃的,言外之意是想尝尝。洛寨连忙说那是给菩萨的,人不能吃。这个寺院新落成一座佛像,洛寨领我去照相,但坚持要我站在正对佛像的中间位置照,似乎偏个角度就是对神的歪曲。然后强拉我去给一个小喇嘛看病。我反复说我不会看病,不会摸脉,不会扎针,什么都不会,他还是非让我去。
小喇嘛嘴唇烧出了泡,摸头又是凉的,不知是退烧了,还是出冷汗,还是快死了。我煞有介事地摸摸脉,每分钟150次,弱得快没了,我问治病的经念没念,洛寨说念了。我问没好(当然是明知故问)?他说没好。我说神都没办法我还有什么办法,只有马上送医院,一点不能再耽误。
离开时许多喇嘛尾随我,抢着要照相。河边又有好几十。等着看筏子出发。远看去,黑云,绿山,一片红喇嘛,煞是好看。洛寨要蹲在筏子上照相,做出划桨的样子,还用红布披在头上,一边一个小喇嘛。从取景框中看到我的“没啥了不起”号上蹲着这么三个,止不住大笑。
该出发了。昨天听岗龙乡的干部说寺院以下有激流和礁石,我穿上了救生衣。倒不是真重视他们的劝告,是想救生衣一次未穿过,别白带一趟。也是逢场作戏,让喇嘛们看个新奇。我随便问了一句下面能不能过筏子,喇嘛们都说不能,态度很严肃。我没当真,人们总是把不危险当成危险,小危险当成大危险。
下水后,漂了一段,河中确有几块石头露出水面,波浪也大些,可是算不了什么,不禁暗笑告诫我的人们,这就是他们说的激流礁石吗?过了那段水,太阳晒得挺热,我想是否把救生衣脱下,又决定等等再说。这个决定到后来可真是重要异常了。不久前方传来水的喧嚣,仔细倾听,这喧嚣不同寻常,不仅是表面的水浪憧击,还有一种内在的、从深处发出的、类似雷一样的轰鸣。站起身子,看到一段狭窄河道迅速接近,黑黑礁石好似野兽拦在路中。水面在那不是一个整体,而是被撕裂成许多块,狂暴地摔打,形成许多个尖形浪峰,跳着激烈的舞蹈,大声喊叫。我再不笑话人家。使我担心的是那深处的雷声,它比水面的礁石可怕。我让筏子侧着漂,这样划桨可以横着动,寻找礁石间的空隙。尽量沿着相对水慢的内圆,穿过第一片礁石。大片的浪打进船舱,下身泡在水中。前面又听到深处的雷声,虽然没有礁石露出水面,可正是它们蹲伏在底下才把水搅得如此不宁。浪更大,更凶。不时有潜伏的礁石掠过眼底。它们仅在水下几十厘米让人触目惊心。越来越多的浪打进船舱。我记不清那时的详细过程,只知全神贯注地忙于应付。桨几乎毫无作用,筏被力大无穷的浪任意抛来抛去。跃过一处狭口,回头看,也就十来米宽。想起上游上千米宽的河道,所有那些浩浩荡荡的流水都挤在这么窄处,心中暗叹。这里已如此。玛曲县以下那一系列大峡谷,水量还要大几倍,又该是什么情景呢?来不及多想,下面一处浪最大。浪比房子还高。为何比房子?因为浪在四面堵得严严实实使我想起墙,我在房子中间。筏子一跃而起,又上了房顶。跳梁小丑就是这感觉吗?房上房下跳了几次,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觉得天地方向倒转了。看到头顶是一个深深的水坑,就听见耳边轰地一声,高台跳水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只记得两手还用力抓在桨上,仅剩的反应就是要和筏子在一起。然而浪的力量是那样大,轻而易举就把我们打开了。水似乎正在强烈地旋转,我升出了水面。看了一眼筏子。它已经倒扣,三个水淋淋的轮胎圈反射阳光。四周浪围着它转,它却不动。只看了这么一眼,我又被浪打进深深水底。虽然和筏子隔得不远,可我身不由己,只能被波浪裹挟。又一次浮上来,看到两岸山峰。回头看了一眼“没啥了不起”号,它也开始移动。全部衣服都在身上,可救生衣的浮力并不使它们显得沉重。闪过一个念头:幸亏穿了救生衣,要不十有八九今天得死。我已经不害怕了,无论浪把我打得多深,救生衣总会把我带到水面。在那黑暗激烈的水里,救生衣的浮力把我向上拉时,我由衷地感到它是那么亲切,使我感激不尽。它象个舍命的好朋友,紧紧地拥抱着我,一次次把我从危险的水底拉起,一分一秒也不与我分离。那种被救的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怎么也难以体会的。随浪冲了好一会儿,发现帽子一直漂在旁边,抓住塞进怀里,尽量减小损失,又觉得有点可笑。当时比一切都重要的是筏子,它是漂流的前提,也是我的全部财产。我没有向岸上游,一点也没想到那种扔掉筏子把我自己也扔在荒山里的行为,而是随着浪往下冲。一旦从水里浮出就看筏子在哪,能不能抓住。筏子一直在后面,一会远一会近。我几次试着向它游,都没效果。
最终明白,只有任浪裹挟,冲过官仓大峡谷这一段最急的水面,才有可能抓住筏子。我就任水冲了,尽量保护自己。前面多次呛了水,现在一看到浪迎面扑来,立刻转身闭气,反正有救生衣,不怕被打进水底。现在回想那时的情景,颇有一种壮丽之感。我从不爱使用波浪滔天这类词,然而那时每次头从水里钻出,总是和浪脸贴脸。两岸山尽管高,却看不见,只有眼前的浪和头顶的天,似乎世上只有这两者,确实是滔天。我随着浪旋转、奔腾。天上白云浮掠,那时我心坦然。危险的意识几乎没有,却产生一种美的感觉。不时被浪从礁石顶上抛过,如同抛一个玩具。每次都尽量用脚蹬礁石,免得撞坏身体。千百年的冲刷已使礁石变得光滑,但它的巨大有时得让我在上面连蹬好几脚,象三级跳远一样。整个过程中,始终不忘回头看筏子,它就象一条忠实的狗跟在后面,虽然倒扣了,还是那么美丽。两个包都绑在上面,没有脱离,使我放心。
终于,浪小了,水不再那么拼命喊叫,深处的雷声也消失了。前面是一块开阔平缓的水面。我游到岸边,站在水中,当筏子漂近,横着向它游去。在水中抓住筏子的一刻,我大声说出来:“死不了啦!”说得那么肯定。
把筏子拉到岸上,才感到那么累,喘不过气,心脏超负荷。马上感到冷了,刚才在水里却能忍受。脱下湿衣服,已经抖得难以抑制,如同那次给土德捞宝一样。偏偏一块小云遮着太阳,四面阳光灿烂,就是我站的地方是阴影。小云似乎在气我,久久不动。我忍不住对它愤愤高喊:“你他妈的还不滚开!…
防水袋没系紧,在水里时间也太长,进水了。两个照相机在水中电池短路,电子系统全乱套,镜头也泡得一塌糊涂。没法再用了。想当初为这相机花了多少精力,设想中的画册还没拍个开头就遭到这种命运,多少有点遗憾。不过也好,从此一身轻了。再不用费尽心思保护它们,再不用总惦着完成摄影任务,走到哪都象长个瘤一样挂着它,也不会再为镜头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而烦恼了。
晾晒的东西摊了一大片。逐渐不那么抖了,我坐下吸烟。往下的水怎么样呢?一想心里就嗵嗵打鼓,算是体会什么叫心有余悸了。若是下面有更大的浪更窄的峡更多的礁石呢?这次没死也许是幸运,往下还是不死吗?我爬上高坡看,山挡住视线。前后都是没有路的大山,没有人烟。要想出去,水是唯一通道。不敢走水就只有原地呆着。呆到什么时候?食品吃完?精神崩溃?然后呢?还是出不去。所以再怕也得接着漂。我把救生衣绑得牢牢,筏子缆绳也系在腰上,准备好再翻。无论如何天黑前要赶到达休玛。岗龙乡的干部告诉我那儿有牧民帐房,还有个叫杨宗魁的四川人。衣服全湿了,无法在外面过夜。何况小帐篷也掉进河里了。
上帝保佑,再没有太大的浪。杨宗魁一再说我命大。从上游往下放木头的水手从没人敢走那段水。连对木头那都是个鬼门关,过不来的、撞坏的不计其数。
老杨是羌族。他的爸爸和舅舅都从黄埔军校毕业,是当年羌族的军事首领。叛乱后他逃到这当木匠,娶了个藏族女人。文化革命那些年,他白天装成个只会干活的文盲,夜里听美国之音的英语广播。
我们喝了许多洒。
1984年9月14日 FRI 晴-阴-晴
中午漂过下藏科,只剩一片鬼怪一样的废墟。当年的公社已经迁移。老杨说往下再无危险之处,一直到甘肃玛曲。打鱼的船都可航行,我这小筏子应当更不成问题。
一路岸边帐房的人都出来看我,只要开口喊话,准是问卖什么东西,似乎谁也想象不出我这么漂还有别的目的。
晚上登陆处有三个帐房。一个男人象汉族的懒汉,家中极穷,老婆孩子衣着破烂,只有他穿呢子裤,皮鞋,戴手表。他反拿着介绍信看了半天,却不说不识字。我拿出一张纸向他读。那是达日老舒给我用汉字写的藏语,说明我从何处来,做什么,求食宿。记得我给昂强试念时。笑得她弯了腰。说我学藏语的本事太差,很得意的是热木久(这男人名字)却听懂了。他琢磨半天,回答“却格”(可以)。
但是他向两边看看,突然神秘地问我:“钱,有没有?”我没反应过来,他又向两边迅速一看,含混地重复一遍。我明白了。这是一路上第一次主人要钱。以前如果给钱主人会不高兴,我都用罐头香烟一类做报答。虽然不觉得要钱有什么不好,反而更简单,但多少已有点不习惯。我拿出钱和粮票给他。他嘴动了一下,似乎想客气,却又没说出,接过钱飞快地塞进藏袍里,围着牛粪炉转两圈,把“好好地住”这句生硬汉语连说了足有20遍。
他扒开我的包看里面有什么。我给孩子们水果罐头,他凑过去分吃。我吃昂强给我带的羊肉,他又凑过来分吃,一边吃,一边做鬼脸馋孩子。我在酸奶里放了几块巧克力,他问是什么,我说是药。他说是糖吧,我说药。他不甘心地眨眼。
我把以功利追求为生活目标的人称为物质人,把以审美追求为生活目标的人称为精神人。人类在不得温饱的生死线上挣扎时,获得物质财富的功利追求必然是第一位。但是人类发展至今,保证基本生存的温饱对许多人已不成问题,主流哲学却仍然以它的惯性向前滚动。经济社会,工业主义,科技至上……好象人类就是为了生产和消费而活着。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朋友说起他打工的一个工友。已经开了三个饭馆还出来打工。他问那工友挣钱为什么,工友回答开饭馆,他又问开饭馆为什么,工友回答挣钱。这跟我有一次问答很相似,一个人说活着没意思,我问他为什么要活着,他回答因为不愿意死,我又问为什么不愿意死,他回答因为要活着。
这种物质人的循环圈已不能让人满足了。越来越多的人在物质人的世界里苦恼,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为什么却不幸福充实,为什么却更茫然空虚?什么叫人的生活?是跟在物质屁股后面疲于奔命吗?没日没夜的比赛竞争倾轧朝不保夕冠心病?怎样生活才有意义?该上哪去寻找支点?
生产力的提高给人解除了温饱之忧。文化的发展使精神逐渐脱离与物质的必然相关。这种脱离最终会产生一个革命性的转变:起源于物质并且为物质生命(肉体生命)生存服务的手段——精神,反过来成为目的。而物质生命则成了精神生命的载体,物质生活成为精神生活的手段。这种母体转移就是物质人向精神人的过渡。大概,这才是人彻底脱离动物的分界吧。
看着热木久极享受地就着罐头酱菜吃羊肉,他此刻的幸福可能会超过我得到一辆汽车。随着生产发展人在物质上得到幸福越来越困难了,因为我们缺少物质上的痛苦。精神人的前提虽是不愁温饱,但那是广义的历史前提,对每个具体的精神人来说,衡量的基本标志却是他可以为审美追求牺牲功利追求,哪怕那牺牲威胁他的温饱甚至他的生命本身。
对于我,不一定舍得牺牲生命,但至少舍得牺牲城市的房子和床铺,盖上热木久从牛粪堆上拽下的烂帐篷,睡在黄河边的草原上。
1984年9月15日 SAT 阴-雪-雨-阴
起来看到天色阴沉,要下雪的样子。不久开始飘雪花。走在外面,不知怎么想起落雪的颐和园。三个帐房的人都出来看。我穿上雨衣,把救生衣当座垫,气垫床盖在小艇上面,全部密封。
下水漂行,雪越下越大了,落在地上,水中,船上,立刻就化。云雾低低地笼罩,二三百米外就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粘粘的雪片潮湿而沉重地打在雨帽上,“扑嗒”,“扑嗒”。每隔不长时间,我就用脚把气垫床中间顶高,让积在四处的雪水流出去。羽绒衣裤全穿在身上,一点不冷,只是手很潮湿,有点冻。颐和园的感觉一直有,使我感到一切都很美。
茫茫雪雾中一个戴礼帽的女人到河边背水,突然发现我的筏在雾中出现,慌忙爬上岸跑掉,消失在雾中,使我感到好笑。不久漂过几顶帐房,那女人带人出来看,我又消失在雾中了。
雪下了几个小时,终于停住。饿了。蘑菇鸡罐头非常好吃。有些冷,拿出酒喝。三块大礁石横在水中,我从中间穿过。右岸的山有一连串小峰,简直象名胜风景。酒意逐渐。上升,我感到极度美好,美得不可言喻。周围景色慢慢向后移动,虽不如黄山奇异,华山险峻,但那自然本色却比哪都美。人人都能感受口腹之乐床第之欢,可一旦学会用美的眼光看世界,用美的心灵感受人生,你才知道人生原是能够飞起来的。能飞翔着活是多么幸运啊!
17:15到门堂乡。只有几排房子,小得不能再小。乡长依周买了些罐头点心招待我。他的桌上放着正在写的学习笔记,上面有司马相如的字样。
晚上住在乡里。妇女主任打扫出一间房,牛粪炉烧得烤人。
1984年9月16日 SUN 多云
这几天水速大约7公里/小时,每天走50公里上下。今天漂过一个由北向南180度的转弯,就算出了青海,进入甘肃。两岸经幡不象果洛那边从中间向四周扯,而是一排排密密的,象东北粉房外面晾的粉条,不过绝引不起食欲。
下午天阴了。看见一只蝴蝶漂在水中,翅膀被水打湿。无法飞起。我想用桨将它捞起,可是没成功,筏子继续漂下去。它落后了。水流已将它带到另一个方向。我觉得不能不管它。这是我在高原上见到的第一只蝴蝶,而且它是那样美丽。操桨划筏,逐渐靠拢,我用手把它从水中捞起。它紧紧地抓住我,连我想把它放到船上它都不愿意撒手。也许因为我救了它,它很信赖我,我划筏时震动那么大,它站在一颤一颤的橡皮上却不惊慌。我喝了一些酒,一直看着它。它逐渐干了,但还不能飞,爬来爬去。它的翅是桔红的,上面有金黄的圈,中间是闪亮的绿点。它的头、须、腿上也都带着美丽的颜色。我并不指望它能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报答我。不过救了这么个好看的小东西我还是挺高兴。我希望看它展开双翅,自由飞翔,一直快到群强乡,太阳出来了。我尽量调整筏的方向,让阳光充分地照在它身上。只一会儿,它就暖和过来,翅膀开始张合。突然腾空而起,它飞起来了,飞得那么高,那么欢快。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它融化在蓝天中。
群强乡只有一个会计在,晚上我就住在他家…
1984年9月17日 MON 多云间雪
会计家的炕很暖。一夜娃娃的哭声使我醒了几次。每次重新睡着,都接着同一个梦。那些梦境和官仓峡的波涛混在一起,有些压抑,只记得这种气氛,具体内容一概不存在了。
虽然同是藏族,甘肃比青海对生人警惕性更高。今天上岸投宿,一个拿着打狗棍的尕娃严肃地审查我,费尽口舌也跟他说不明白。拿出纸照着念藏话,他更怀疑。青海藏话与甘南藏话口音不同,他根本听不懂。另一尕娃赶牛回来,也同样审查一番。拿我的介绍信装模作样地读,其实不识字。我当时处境很可笑,象是个被儿童团俘虏的特务。亏得一个老妇还挺爽快,让我进了她的帐房。她儿子从外面回来又审查我一番,特地叫来一个懂汉话的人当翻译。最后他们终于明白了我是怎么回事,怎么个人,气氛就很友好了。
东拉西扯地谈话时,他们问我能不能见到班禅,我说集会之类的场合也许远远能看见。他们用藏话商量一会儿,让我带封信,写上他们的名,再带几百块钱送给班禅。我说我无法靠近班禅,那是国家领导人。他们问我见班禅磕不磕头,我说不磕,他们很惊讶,但仍然让我带钱。直到我说不信神的人给班禅送钱会变味,他们才作罢。真是忠厚的人,我若满口答应,班禅的钱岂不就揣进了我的腰包。
妹妹用面袋和牛粪给我装了个枕头,已经很困了。
1984年9月18日 TUE 晴间阴
他们很早就起了。天窗外面是黑暗的天空和星星。妹妹在我身上迈来迈去,我继续睡,直到妹妹绊倒在我身上才起来。
已经打起了很多个包,牛粪装在麻袋里,箱子捆好。他们今天要换草场,搬家。妹妹跑来跑去,极为能干。我喝了两碗热茶,太阳出来了。我要了一杯酸奶带上路。
太阳距地平线很低,几乎平射眼上。在达日小摊上买的茶镜腿已掉,勉强对付戴。太阳虽亮,但没有发挥热力,空气凉意袭人。进入黄河散开的分流区,河道东一股西一股地在密集树丛间交叉穿行,曲曲弯弯,颇象电影中的欧洲河流。太阳侧逆的光线使周围显得很美。经过上游那些荒凉辽阔的山野,河流越来越宽,突然进入这迷宫般的环境,河道窄窄。树丛茂密,象是假日野游之处,使我久久贪婪地欣赏。
过了阿万仓渡口不久,看到河滩上有一只船的残骸,象一排木栅栏。那是一只旧渡船,发大水时被冲碎。11点,正在筏上写日记,发现前方河边有个类似潜水艇的圆筒反光。以为是错觉,仔细看却是真的。再近一些,原来是一条渔船的顶棚。我上船喝了一气茶。船上五个男人,是玛曲渔场的。他们说往下还有三条渔船,晚上我可以住船上。
继续漂行。太阳开始发挥热力,晒得脸上发烫。我尽量把帽檐拉低。两个月来,帽檐和太阳镜使我的脸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好几级。凸起的鼻尖最黑,象块煤核。可是云一上来,太阳被遮住,立刻又凉,得把雨衣穿上御寒,再用气床盖住腿。
傍晚见到一圈土围墙,墙头用树枝编成栅。一个女人在河边刷锅。我问男人在不在,她说进沟抓哈拉去了,太阳落坡就回,让我进去坐。
土墙外,地上摊着哈拉皮,木架上晒着哈拉肉。哈拉的正式名字是旱獭,兔子般大小,在草原上打洞,皮毛可以卖钱。三条大狗是家养的,很凶猛。一群狗是野的,围在附近。土墙的门用树枝编成。院里很干净。排水沟里栽着葱。厚厚一叠哈拉皮码在墙根,足有上百张。两个小男孩正在剥一只哈拉。灶里用哈拉油渣烧火,火上炼哈拉油,好大的塑料桶油已经快装满。靠墙放着三只极小的铁皮船。还有一个带皮树干做的梯子,立在土墙上,让人想起鲁滨逊的城堡,能爬上去探头了望。这个“土城堡”里没有房子,并排支着两个白布帐篷。一个帐篷里有地铺,是住处。另一个帐篷却供着刘少奇的标准像,用细绳绷在木框上,做得很精细。像上披着红布,下面两个大碗代替香炉,积着厚厚香灰。
太阳落山了。女人告诉我男人回了,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从沟里走出。女人让娃娃赶快到河边洗手,回来点香。娃娃洗完手钻进供着像的帐篷。我从缝隙看,见他跪在地上点着几支香,口中念念有词供到刘少奇像前,还不断磕头。我听不清念的是什么。半天才出来。我问他在干什么,小男孩笑而不答。他妈说是念经。刘少奇怎么成了菩萨?
男人回来了,挑着柴禾,手拿铁棍,柴筐里有一只死哈拉。他姓陈,四川人,40多岁,下巴长着几根稀疏胡子,瘦瘦的,说话细声细气。听到我要在这儿住,他说他是要饭的,下等人。我说我也差不多,走哪要到哪。他说我不嫌弃就行。附近正在建一座黄河吊桥,一个在河边钓鱼的工作人员劝我到工地住。我谢绝了。老陈说这位同志要在艰苦中锻炼。
晚饭是用水壶煮的大米稀饭,哈拉肉炒粉条。哈拉肉一股怪味,我吃不惯。老陈一家天天吃哈拉肉,炒菜也用哈拉油。老陈给我一个炸玉米面饼,也是哈拉油的,只吃一口,照样咽不下。他看出来,给我从稀饭里捞大米,自己则从壶嘴倒米汤喝,如同喝茶。他说哈拉救过他的命。过去那些年,饿得实在不行就在草原上抓哈拉吃,哈拉洞复杂得很,有时怎么也挖不着,一边挖一边哭着求哈拉快出来。
当晚我在工地买了酒,坐在地铺上与老陈共用一个碗喝。他每喝一口就用手掌擦一下碗边,再把碗递给我。孩子已在地铺上睡了,他和老婆腿伸在被子里,四口人只有一条被。夜很凉。
他给我讲了他的祖先,他的家庭,他的身世和经历。第一次要饭可真跟刀子割心一样。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婆娘都饿得走不动了。我不去要,她也不去要。最后我急了,打了她两巴掌,都不去要就饿死?她去了,站在人家门口,光掉眼泪,也不开口。人家就给了。要上十来回,也就没什么了。大概跟做贼一样,偷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在乎了,习惯成自然嘛。我多数在玛曲,转遍了玛曲的每一乡每一水。也到了青海,海北、海西、果洛、玉树,我这个小娃娃就是在久治草原上生的。请大夫?不,不用,自己剪就行了。头一个孩子也是这样,事先找人问问就是。藏族妇女是最好的,不管年轻年老,看见你要饭,远远就出来拦住狗,给你倒炒面。这么多年我就遇着一个坏婆娘。那天也这么晚了,下着雨,我走到一处,大概有十多个帐房,去求个住的地方。拿棍前面一下,后面一下打那些往上扑的狗。他们正在偷着杀牛。那时牲畜是集体的,不能随便杀。可能是因为这个,哪个帐房都让我走。天又黑又冷,下着雨,我往哪儿走,非得冻死呀!我就蹲到一个帐房外边,用我的破被包着身子,一边发抖。这时一个婆娘回来,手里提着刚分的肝肺,抡起来一下打在我头上,流了我一脸牛血水,又把我拽了个大跟头。我就挪到另一个帐房跟前,里面住的是个和尚,过了一个多小时,和尚把我叫进去,给了一些吃的,让我住了。
有人说我们好吃懒做,二流子,不干活吃香的喝辣的。手背朝下向人要滋味好受吗?他怎么不要?有人低头不理你。有人还骂你,要饭真是不好过。这两年好了,真是一百个好。我住上两个帐房了。原来别说两个,一个也不敢支,有帐房还到处跑?大米也吃上了。刘少奇是我的救命恩人。比爹娘还亲。我一家天天给他烧香磕头。1960年那时候,要不是他把大锅饭拆成小锅饭,我们全得饿死,断子绝孙。是他救了我的命。大锅饭拆了,老百姓的粮就吃不了,甘肃七分钱一斤粮。结果又来了个学大寨。我们村跳崖的,上吊的死了好几个,还不是因为肚子过不去,又挨斗。邓小平和刘少奇是一致的。我用针扎破中间手指头,把血抹在刘少奇脑门上,就表示他和我是亲骨肉一样。要问我将来怎么办,那得再看两年,邓小平的政策是不是能一直实行。他还有难。但我看没人能打倒他。他是菩提老祖下凡。老祖过去变过济公,专治恶人,救穷人,就跟武松一样,跟公安局一样。现在变成邓小平。只有毛泽东能斗倒他。毛泽东是三教道主,本事最大,专门跟天斗。他不是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吗?他的法力比邓小平大。但是他死了,再没有人能斗过邓小平。谁兴谁亡都是注定的,没有哪一个皇帝哪一个朝代是永远的。该谁兴的时候,几个人就能夺天下。该谁亡的时候,他有那么多军队也一样亡。你说不是天意吗?中央领导个个都是神仙,神仙下凡来当官。凡人是当不了官的,几亿人都能当官,谁种地呢?我就是想当个老百姓,哪怕是开荒也要再种点地,做点贡献。我的娃也要当老百姓,种地,不能再要饭。
因为我是贵客,破例让我和刘少奇住在一起。地上铺了一张小牛皮和两个草袋,上面给我压一条雨衣,两条麻袋再加上他们夫妻俩的棉袄。他想让小儿子睡在我脚下给我暖脚。我觉得那象个恶霸地主说什么不要。看到我的“被”是个口袋,小儿子钻进去八成得闷死,他也就作罢。
我躺下。盖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天烟抽得多。舌头已经发麻,仍然继续抽。每一个人都有美的感受和审美追求,从追求新奇、兴趣到事业、荣誉、创造欲,即使恐怖主义的犯罪活动不也有追求刺激和轰轰烈烈之心?直到高层次,英勇、悲壮、博爱、崇高,包括宗教意识等。修桥工地的灯光透过帐篷布,好似外面天还未黑,朦胧的光线下刘少奇立在旁边看着我。这个要饭的苦人儿对他的供奉仅仅是吃饱了肚皮的感恩戴德吗?精神人不是故作高雅的修行结果,是人类发展的必然。精神人古已有之,但受制于温饱的人类总体不得不处于物质人状态。现代社会的生产力使物质人向精神人大规模转移成为可能,人类就将从物质人时代向精神人时代转换,成为最终意义上的人类。那时。物质生产不再成为人类的主题。在未来的社会发展中,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审美追求会超过经济追求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内容呢?
1981年9月20日 THU 晴-阴-雨
早晨的雾越来越大,草滩色调极为美丽,昨天倒扣在岸上的筏子远看象个蛤蟆。开始漂流,只能看见水面上岛影从前方雾中出现,缓缓漂过,又消失在后面雾中。阳光穿不透雾层,灰蒙蒙,黄橙橙,使我想起童年时看过的一幅雾中水面的画。
10点多钟雾才散开,天空晴朗。过了一处人们警告过的漩水,不足道。河边人多了,不时向我召唤,提问题,或是让我渡他们过河、运东西。我无法答复每个人,可不说话又显得没礼貌,他们便在岸上骂。于是再遇到提问者我就讲切字语,问我干什么,我就说找他老婆,一边笑着招手。他们听不懂,也就很茫然,再不好开口。
过了白河口,它是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地图上河口的位置和实际很不一样,可能是1981年的大水使河口改道了。
这的水慢得如同不动,水面平静似湖,太阳烤人,苍蝇飞来绕去。上游的渔船告诉我,白河口下面有另一条船,船长叫李玉江。我今晚就打算住在渔船上。
太阳西斜了,李玉江的船毫无踪影。水真是慢,划桨也不见动。我一百一百地数到一千,再从头开始。两岸帐房越来越多,如同村落,一处便有几十顶,长长一排沿着河岸摆开,这是上游不见的。一堆堆牦牛象黑色的蚁群,使人想到草转化成的肉,想到人向大自然的索取和原始生活。
前方伸展起漆黑的乌云,从天边逐渐扩大,使我好象正在漂进一个巨大黑口。许许多多的岛在河中错落排列。朦胧的远方看上去就象地狱迷宫。那黑云是不祥的预兆,肯定要下雨。云中的闪电由于遥远而显得又短又细,象一条条小亮蛇,窜来窜去,听不见雷声。我必须在下雨前躲进渔船舱里去。天色逐渐暗下来。那云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使天早早地变得黑暗,比往常早了许多,黑了许多。
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刻,天黑得已近暗夜,突然如燃烧了一样,金光蓦地射入眼睛。落日从天边与乌云之间的窄缝掉了出来。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落日。橙黄的球体被云烟模糊了轮廓,扁扁的,软软的,似要稠粘地流淌,在河岛旁的水面铺上一条闪动的金光。四面全是黑暗,天空是漆黑的乌云。大地已看不清。河水除了那一条金色,全是混浊和沉重。那团可亲的光明几秒钟就消失了,彻底离去。黑暗统治了世界。几乎是同时,刮起了大风。风从西北来,正与我相逆。刹那间平滑如镜的水面动摇起来,逐渐激荡,掀起了越来越高的浪涌。狂风呼啸,扑打脸面。风中夹着雨点。盖在舱上挡雨的气垫床除非用脚踩,什么也压不住。我立刻向岸边划,免得在水中央去控制,身不由己。然而已晚,使出全身力量,筏却不动。风、水流以及我划桨的力量成为向一点集中的合力,互相抵消。不知划了多长时间,岸边的山影越来越融合在黑暗中。黑成为一个整体,只有闪电打破它。这时借着闪电,我发现筏向上游走了。风的力量超过了水的力量。控制不住,越走越快。走了不知多远,我发现一个陆地的尖角在接近,筏漂过尖角那一刻,我拉着缆绳纵身一跳,从水里爬上岸。河水灌满鞋,湿透裤腿。雨越来越大,雷响在头顶。我把筏子倒扣过来,靠两个桨柱支起一个三角形空间。正要钻进去,突然发现黑暗河面小岛的方向有个灯光,渔船!我原来估计船就在那儿,已经到了,已离得这么近!如果在路上抓紧一点,我现在就安闲地在船舱里欣赏暴风雨了。可即使没到,这灯光也使我感到宽慰,今夜有归宿了,不必受苦。我一头钻进筏子下面,蜷缩成一团。即使近在咫尺,现在也只能望风兴叹。我的姿势让别人看一定非常古怪,在这狭小别扭的空间里,象刺猬一样缩得不能再小。
抽了一支烟。闪电不时把外面照得雪亮,照出在风中摇曳的枯草,照出银丝般交织的雨线,照出山坡和岸旁的石块,亮得刺目。而闪电一消失,黑暗则更黑,除了烟头的红炭,什么都没有。或沉重或清脆的雷随即敲在头顶,滚动着越响越远,有的要持续很久很久。雨点打在充气的船和胎上,发出好听的共鸣。河浪重重拍击在岸上,溅起的水滴穿透袜子。我想睡一会儿,做个什么梦,又怕时间太长,于是又吸了一支烟。
我知道这种风雨不会持续太久,果然,风小了,拍在岸上的浪不那么沉重了。扔掉烟头,钻出舱底,四面是无限的漆黑。使劲睁大眼睛,那灯光呢?心里有些发慌。即使真有渔船,没有灯光指引,在这种黑暗里也会失之交臂啊!灯光又出现了。大概是雨水和风浪把它暂时遮挡了吧。不能再耽搁,船上人没事干,也许早早就会吹灯睡觉的。下水划!虽然就站在筏子边上,可是一点看不见。电筒早掉进黄河了,全靠摸。把筏子翻正,又摸索着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一股脑扔进舱。即使离眼前一寸的东西也看不见。所谓伸手不见五指,那可是真的。
把筏推下水,用杆子撑离岸,全是靠感觉做这一切。摸到桨,向灯光方向划。可灯光在哪?只有黑暗,风雨,波浪的声音,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我觉得水面上有一层雨打起的白雾遮挡视线。又看见灯光了。他们可别吹灯啊!现在只有灯是唯一的方向,连哪是岸,哪是上游下游都不知了。我高喊起来:“李玉江,李玉江……”灯光灭了!难道他们以为是鬼在喊,害怕了?我更大声地喊起来。这时看见电筒光,他们出来找我了!一个电筒,二个电筒,似乎沿着岛边在行走。开始往河里照,后来就往岛上照。我拼命向那儿划,可是距离不见接近。一支桨的挂绳断了。临时摸黑重结了一下,不好用。桨在这时似乎一点也用不上力。我喊:“我在这呢!在这呢!……”可电筒不往河里照,在岸上照来照去。我有些急:“我在水里呢,在黄河里!往这照!往这照……”可是电筒跑起来,越跑越快。人怎么会在风雨黑暗中跑得这么快?而且怎么这样平稳,毫无步履的踉跄?我真怀疑。又向渔船的方向看。哪有什么灯光?不,有了!在那!不,在那!这亮一下。那亮一下。这渔船是怎么了?电筒光不止一个,也许有十个,比十个还多!光柱在黑暗中晃来晃去,一会灭了,又在另一边亮起来,他们在跟我开玩笑,捉弄我?还是民兵在搜捕空降特务?能把我抓住最好。我继续喊,企图能听到回答。一会儿向这个光划,一会儿向那个光划。突然,我一下明白了,两手松开桨,一阵绝望涌上心头。不是灯光,不是,是磷火!不用这种有学问的名字,它们叫鬼火,地地道道的鬼火!哪有什么渔船,哪有什么电筒,连岛子也许都没有。不过是尸骨,漂在河里的腐烂牛羊,在这魔鬼般的天气里举行的舞会,把它们的花烛抛向风中!这时黑暗中布满亮点,在风中疾驰、旋转、跳跃、闪动。我已完全失去方向感,筏子是否在漂,往哪漂,一概不知。我闭上眼睛,把雨衣和气床尽量遮好,双手插在袖里,一动不动任凭风吹雨打。
突然觉得旋转起来,筏子和我,不知被什么力量驱动,越转越快,以至耳边呼呼生风。睁开眼,眼前磷火在速度中变成一条条线,还有一个光点跟着我转。难道是幻觉?我的神经不至于。难道是风的错觉?可我确实感到旋转的力量,而且头开始晕眩。世上真有超自然的力量吗?真有和科学不相符的,在神秘时刻出现的情景吗?飞碟,百慕大三角……我考虑要不要穿上救生衣,却没动,如果没有反科学的力量。我就不会落进水。如果有,救生衣也无济于事。我又闭上眼睛,免得头晕。一切听其自然了。
过一会儿,不转了。雨小了一些,风也不那么厉害了。看看表,夜明指针很清楚地指到10点。我想还是在现实世界。时间还在按顺序走。摸到桨,更增强现实感。也许刚才是个在风浪撞击中临时形成的漩涡。这时看到了真实的火光,在遥远岸上。向那划了一会,又放弃了。就算是真的,是顶水还是顺水?何况太远。面对现实,我考虑如何在水上过夜。首先必须吃。早晨吃了些饼干,中午吃了两块剩排骨,一天没吃别的。要抵御夜晚的寒冷,不加燃料是不行的。要不断地加,加得满满。在雨中摸出包里的巧克力,一块接一块向嘴里添,不尝味了,只把它当做优质煤。才10点,离天亮还有8小时,已在水上过了14小时。不烤干衣服是坚持不了一夜的。想到了酒精。一路有投宿之处,从达日带的酒精没用多少,可以用罐头盒在船上升火。只要有了火,啥也不怕了。衣服可以烤干,热水可以喝到,就好过了。
筏子震动一下。我熟悉这种感觉,撞到岸边了。回头看,隐约看到崖影。从崖影的移动判断出前进方向,和原来认为的正相反。风停了,雨也变得零零星星。前方有两个火光。狗的叫声使我确信那是牧民的帐房,不是鬼火。一度想是不是漂到那里上岸。可是不久火光就媳灭了,早该是睡觉的时刻。看看天,天边已有一块晴。仅这点天光,已使水面山影都分得清晰。
雨停了。我用饭盒当灶,下面垫上救生衣,免得烫坏船,把装满洒精的罐头盒放到里面点燃。温暖的火烧起来了。我烤衣服,烤鞋,烤气床,烧开水,吃肉松,饼干,又烤帽子、袜子,忙得不亦乐乎。不时还要划船,找航道,就这样消磨时间。两岸一直有狗,这河面上的火光使它们久久狂吠。等它们叫厌了,我就弄出些声音,让它们再叫,使我自得其乐。火烤得我暖烘烘挺舒服,只是一次加酒精时溢出一些,差点把船烧漏。
等把一切忙完,已经3点多。困了,该睡一会儿。把救生衣垫在身下,蜷缩着钻进睡袋,上面盖上气床。月亮升起了。一弯残月,象只小船,黄黄的。可它照亮了原野和河流。给周围的云镀上光,使星星更晶莹。我躺在舱里,船慢慢漂。缓缓转。我看着星星、月亮、水和山影,却不困。被遗忘的早年故事回到我心中,轻轻歌唱,轻轻摇着我的床……
1984年9月21日 FRI 晴-阴-雨加雪
5点钟睡着。中间醒了两次,筏子在浅滩上摩擦的声音使我起来摇桨。有时方向不辩,反而向水浅的地方划去,直到发现离岸只有几米,才知道河中心不在这边。
6点半天已发白。船面和气床上都是露水。一点不感到寒冷,只是漂的方向与睡时似乎相反。不过我不担心,水总是向下流的,又一次睡了。
再醒阳光灿烂,河面蒸腾着雾气。8点半了。我不知已经走到什么位置。点燃酒精,用手提着饭盒吊在火上,下了两袋方便面。漂过几个在崖上看我的藏民。一打听,所在位置与昨夜风雨之始处才十几公里。一夜成果甚微,不过毕竟是白捡的。
划了一会儿桨,又烧水喝。水太慢了,地图上的每一毫米都消耗那么多时间。没睡好,划桨有些头晕、恶心。这时看到前方树荫掩映中露出一面白帆。
这是李玉江船下面的一条船。姓海的船老大说昨天下雨前我已经划过了李玉江的船。那船在左岸树林里,暮色中不易发现。至于我看见的灯光,他说只要一有风雨,鬼火就出来。飘过人的身边时,连手掌上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用黄河水把衣服洗了,只穿一条短裤。太阳温度很高。把在官仓峡浸湿的东西也拿出晒,这么多天一直未干。
在船里躺下,很舒服。老海开始做饭。我睡不着。揉面的晃动,烧火的声音有种家庭感,很温暖。
外面开始起风,下雨了。这时看着外面,我真是感到幸福。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呀!我的幸福是非常真实的。风,刮吧,雹子打在铁皮舱顶那么悦耳。浪啊,你尽管地大吧!让我欣赏。船里烧着火,有被褥,喝着酒,我愿意看闪电。我想着昨夜,想到此时我不需要忍受黑暗、风雨,真快活!
1984年9月22日 SAT 阴雨-多云-晴
傍晚6点到达玛曲县。很累。县城离河边4公里,没进城。住在水文站站长小喇家。
什么都不想干,也不想写日记,只想呆着,或者睡。
1984年9月25日 TUE 阴-雨
几日来每天白天都困得难受,昏昏沉沉,哈欠不断。夜晚躺在床上,却又睡意全无。反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玛曲下面那一连串大峡谷。
一出玛曲就是200多公里的黄河第二大峡——拉加峡。然后一个接一个。最出名的是野狐峡和龙羊峡。虽未见过。每每提到这些名字就使我惊心动魄。听过许多它们的传说。虽不可靠,可正因为是传说,谁也不知确实的根据,更增加它们的神秘感。久久看着地图,黄河在玛曲以下由双线变成细细的单线。眼前出现黄河突然束紧,成为喷射而泄的急流。那情景着实让人不安。
反复思量,决定今年到此为止,不再往下漂。季节晚了。水太凉,只有8℃(水文站测)。等明年夏天,气温和水温最高的时候再从这接着漂。那样,也许是九死一生,而现在,十死零生。
“没啥了不起号”放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两天不见。变得瘪瘪歪歪,跟我自己的形象差不多。离开了水,它就失去了光泽和活力,一点也看不出美丽了。
我把筏子一点点拆开。那么多道绳索,解起来非常费劲。扎时怕不结实,解时就要用很多时间。我干得很慢,有种分别的感觉。“没啥了不起号”解体了,变成了轮胎,杆子和乱七八糟的绳头。我把它们一件件擦洗干净。水文站几个家属在外面割燕麦。到处是一片枯黄颜色,在阴云下面显得衰败凄凉。
轮胎、桨、救生衣、漏了的气床、炊具、防水袋……一件件整理,包装。橡皮艇上已有许多脏污无法擦掉。“没啥了不起号”几个字迹还是那样鲜红。虽然今年不漂了,刚刚停下来,可占据我心里的已是明年。每收拾一件东西都不自觉地想到明年怎么用它,它会遭遇到什么。似乎我已经就在大峡谷的峡口了,看着那激流,那把人象小虫一样打扁的力量,那让人无可奈何的伟大自然。我心里有一种默默的伤感。和那阴沉凄凉的天空一样,让人不舒服。
尽管不愿承认,可既然是事实,就应当把它写出来。此时,没啥了不起已经变成有啥了不起。或者说,仅仅是在对自己的评价上,才是没啥了不起。我怕了,真是有些害怕。抬眼便可看见大峡谷的方向,官仓峡劈头盖脸的浪打犹如重温。我心里是很悲观的。我觉得今年停下来,只不过仅仅是让我再多活几个月而已。几天来心里一直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要去死了,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没人逼着我去死,但又不得不死。心里不愿死,表面又得做出冷静和坦然,撑着一口气。我实是恐惧的呀!伤感的情绪骚扰着我。笼罩着我。那恐惧是隐隐的,伤感是淡淡的,却都很深。漂流既已开始,命中注定就要一直漂下去,前面的恶运也就成了命中注定,这种感觉是一种悲剧感。
把捆好的东西向小喇一件一件交代,存放在水文站的仓库。一切准备都是明年就要回来,一切安排也都如此。我说明年7月1日到,在黄河做半个月游泳训练,适应水温和缺氧。在最热的7月中旬开始漂流。我还答应那时为水文站办一个游泳教学班,使他们掌握水性,一旦有难可以自救。
锁上仓库的门,小喇问了一句,如果我明年有事,或者——他停顿一下——不敢来了,放这儿的东西怎么处理?难道他看出了我的恐惧?我也停顿了一下,回答他我不会不敢的,万一真有什么事使我不能脱身,我会写信给他,再说怎么办。我没有手拍胸膛,口出大言,一个月之前我毫无疑问会那样做,现在却给自己留了后路。
一路花销不大,把剩的钱存了一笔在玛曲银行,做为明年继续漂流的费用。我问营业员,万一我不再来玛曲:怎么取这笔钱?营业员说可以通过所住地的银行办理,很方便。
1984年9月28日 FRI 阴-晴
也许是一直坐在舱里,很少用脚的缘故,现在特别想走。而且是远远地走。早晨我从迭部背包步行,沿着白龙江东进。这是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路。
迭部群山层叠(据说迭部之名由此而来)。白龙江在脚下深涧咆哮奔腾。这一带已属长江流域。地形植物气候都和黄河流域大不一样,不那么苍凉辽阔,却更为富裕青秀和险峻。正值秋季,两边的山峰树草变色,斑斓绚丽。云雾飘来绕去,能见度时远时近。偶然阳光从云层逆射出来,黄的树,黑的松,色彩的和谐与迷人真是无法形容。
在地图上看到白龙江边有一处温泉标志,想在那洗个澡。从黄河上来,对热水的渴望特别强烈。也许是深入骨髓的寒气需要驱逐吧。昨天已经问清,那温泉紧挨江边,流在大岩石上一个与浴盆相似的坑里。我想躺在里面看着近在咫尺的白龙江奔腾,一定会很惬意。两个月没洗澡了。
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非常隐蔽的温泉。接近时我象伤风了一样使劲咳嗽,怕有女人正在洗澡。结果很失望,正象人家估计的那样:白龙江涨水,温泉已被淹没在江水下面。只能偶而闻到硫磺的气味。
坐在江边石上歇息,离江水很近。水咆哮着,翻卷着向下奔流,掀起很高的浪,不时象爆炸一样裂开又闭合,速度令人晕眩。我长久凝视,想象着明年将通过的黄河峡谷。这就是那儿的缩影啊!似乎看到一个只有三分之一大的“没啥了不起号”,在眼前浪涛中抛来掷去。怎么看我也只能认为那是一定要翻的,翻了再翻!几天来那种阴郁和忧伤的气氛又开始凝聚。漂了一趟黄河,感受到那么多美好,最后的状态怎么却是这样?想到这儿心里的曲线突然过了一个节点。你又回去了,陷回到功利的框架中了,你还是在用结果衡量漂流,用外部的成败压迫内在感受,用别人眼里的好汉懦夫定义自身。漂流为了审美,那是最高的自然,漂流为了奇迹或者面子,那就是最大的异化。为什么一定要漂完呢?是你自己的心灵这样要求吗?不是。既然它阴郁而忧伤,它就是累了,够了,那么为什么要强迫它呢?不要“一意孤行”,要“随心所欲”。漂流不是包袱,它没有诺言,没有赌博的侥幸心理,也没有借此捞点什么的愿望。漂流只是为自己漂,为美漂。心要求漂,就漂。心厌倦了,或是恐惧了,就不漂。如果明年,心从疲倦和软弱中恢复,又渴望漂,那就继续漂。如果这2400里的漂流已使心满足,那就到此为止,根本不必受漂完全程与否的限制。完不完,不是对时间空间而言,是对心而言。这才是审美追求的真谛啊!
当然,审美追求的特征是为“魂”可以舍“身”。“献身”正是在审美追求的这种取舍中产生的壮丽行为。“随心所欲”的“心”既不同于“一意孤行”中那个外在的理念的“意”,也不同于原始的动物本能。“心”能够战胜“怕死”,献身是审美的最高境界。然而就看漂流是不是你的“最高”。如果是,那就“随心所欲”地去“死得其所”。如果不是,那就要“随心所欲”地为“魂”保“身”了。“身”不存,“魂”焉在呢?51%的安全系数是起码的,低于这个系数就该“随心所欲”地退却。漂黄河只是我的“玩”,离那“最高”还远着呢。即使明年接着漂,也决不会“豁出命”的。
背着背包继续走。尽管肩膀勒得酸痛,心境却极好。唱了一路在青海听来的“花儿”:“尕妹子俊呐稀罕死个人儿,你就是把我稀罕死了,我也要变成个跳蚤,趴在你胸口上睡觉,把你浑身上下咬个遍……”忧伤和欢乐,有时就是同一个事物。就看你怎么想。在人的生活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观念”作用多大啊。
晚上到次日那村。毛泽东长征时曾在这住过。那是村里一个富户人家,前后两个院。前院是晒青稞的场地,搭着架子,非常干净。后院是一圈儿房屋,二层。木结构。外面的门面由政府装修,换了新板。后排仍保持原来的样子。
毛住过的房间在楼上。从一个扶手已坏的木楼梯上去,在拐角最里面。房间里有铺小炕。据房主说还是长征时期一样的,没动过,也一直没人住。房间的板壁已熏得很黑,陈旧之极,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窗是拉板的,即使全拉开,进来的光线也很少。对我住一夜的要求,房主满口答应。
只剩我一个。搬了个歪歪扭扭的凳子,坐到廊上。廊的扶手和栏杆上晾满了不认识的庄稼,已经枯干成黑黑的颜色,把廊里也挡得黑黑。我把庄稼扒开一个洞,让光线照在我坐的地方。
夕阳渐落。山沟都已在阴影之中。只有群山峰顶染着如血的红光。山上林木五颜六色。天空显得清凉严峻。我想毛那时也许看着这同样的景色,就在这个位置,就是这个季节。然而他心里想的是红军的命运,中国的未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那时外面没有孩子的叫喊,打场的声音,女人的欢笑和鸡飞狗咬,而是成千上万装备着武器的男子汉,跟随他走向夺取政权的道路。
天黑了,村里有一家人在叫神。家里有人做了不好的梦。那梦是什么,是谁做的,都不对外人讲,只是请来喇嘛念经。杀了猪买了酒请全村人吃喝。一个女人的声音唱着请神降临的歌,婉转悲凄。据说这歌原已快失传了,这两年才开始后继有人。房主的小孙女在院里学着唱,也挺象呢。我的身份不好靠近,只能站在毛泽东的位置远远看。那个院里烧着火,把房子和周围的人染成红色,跟油画一样。一个女人端着两碗酒,呆呆站在火旁。梦是她做的吗?此时我偶然想到,也许就在那个院里,红军围着同样的火堆唱过《国际歌》。人世沧桑啊!
夜,我点燃蜡烛。村里有电,然而我希望能和毛住在这屋时的气氛相同。我希望能够在今夜,在相隔49年的相同环境里,和毛产生一次神交。通过感应?幻觉?场?梦?什么都行。只要能和他谈一谈,或者通过灵魂的交换体验一下他,都可使我满足。两支蜡烛在炕沿上静静燃烧。我喝着酒,抽烟,看着烛火,力图培养起情绪,进入状态,期待着毛泽东从黑暗中现身,坐到我面前的炕沿上。充满超然的魅力,讲述他的革命。
然而一直没有成功。多日的疲劳不断往上涌。困意把一切都打消。实在挺不住,我吹熄蜡。毛泽东当年也有过这样的黑暗……没再多想,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1984年10月11日 THU 阴雨
列车东行。黄河已经那样遥远了。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留下。列车一开动,一切就都回归原样。全那么熟悉,甚至连几个月从没犯过的胃疼也重新开始了。我仍然是我,黄河在故道奔流。似乎根本没有过漂流。它只是个过程。结束了,也就消失了。
多象一个梦。一旦结束便一无所有。对于过程,只有眼前的瞬间是真实。好似一个无墨水的笔尖,在过程的轨迹上流动。流过去的就只剩下没有任何感觉的记忆信息。如同计算机里存储的“0”和“1”。梦里漂流也能留下“0”和“1”。那么真实的漂流不也就是一场梦吗?同样只留下“0”和“1”。弄不清自己是庄周做梦化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成庄周的庄子曾这样描述:梦中开怀畅饮,天亮了却哭泣,梦中哭泣,天亮了又去打猎取乐。人在梦中不知道是在做梦。梦中又在卜问梦中之梦的吉凶。醒了才知道是梦。可只有完全清醒了的人才能知道人生也是一场大梦啊!
于是,人们就用求结果以打破梦境。在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结果面前,消失的过程就不仅仅只留下“0”和“1”。虚幻如梦的人生物化了,有形了,可以传之后世,因而等于战胜了死亡。但是在永恒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不也同样是必定消失的过程?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同样是虚幻。只不过是一个稍微长一点的梦。长梦和短梦有什么区别呢?在无穷大的永恒分母上都等于“0”。太阳会熄灭,地球会死亡,而永恒永远是永恒。一个人的梦和一个地球的梦在永恒面前毫无高下之分。也许原子上也有亿万个人类社会在企图名垂千古。我们地球人一眨眼他们就过了几十亿年,该毁灭了。毁灭的原因是我们叼在嘴里的香烟燃烧到了那个“星球”。然而时刻在残杀千万亿“人类”的吸烟者可能正在反对核武器的集会慷慨演讲呢。同理,我们的地球不也可能是一个大宇宙中绕着原子核(太阳)转动的电子吗?银河系是那大宇宙中一个人屁股上没擦干净的粪便,往石头上一蹭那就是高深天文学的“宇宙弯曲”“宇宙爆炸”就是我们的末日!
单一地追求过程的感受或追求结果的永恒都难以做为人生的支点,回答不了对终极意义和终极价值的关怀。但是艺术能给我们启示。艺术是审美追求的活动。它的创造过程是主观的,是艺术家本人追求和感受美的过程。它的创作结果是客观的,是给予世界和欣赏者的实实在在的美。它既有内在的主观审美价值,又有外在的客观审美价值。既有精神的美,又有物化的美。人类之所以如此迷恋艺术,这种兼容的魅力也许正是原因之一。
为什么不能把人生当成一个艺术创造呢?生活就是主观追求和感受美的过程,而那过程创作出来的结果就是世间最美的艺术品——人自身!
一块大理石被雕塑家用两年时间雕成一个石头的人,有可能成为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而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用一生的生命,全部心血,每一秒钟,时刻不停地创作,难道不该成为最伟大不朽的艺术品吗?
以往我对人生意义的百思不解,根源在于没从物质人的哲学体系中脱胎,用功利的框架把人生分解成对立的过程和结果。那种对立导致了死亡和永恒的矛盾,精神和物质的矛盾,主观和客观的矛盾。那些矛盾使人生成为分裂的,无法统一的,因此成了荒唐的。
而把人生看做艺术,过程和结果就再不对立,相辅相成,合而为一。人在时间中只能抓到的眼前那个瞬间,既是过程(生活本身),使人在那个瞬间得到如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的审美追求的满足。同时,人不是大理石。他每个瞬间都是完整的。他本身积淀着从前所有那些消逝了的瞬间完成的创造。所以他在那瞬间也是个客观结果。过程的行为者和感受者是结果(人),而结果(人)又产生于行为和感受的过程。过程和结果怎么区分呢?就这样牢牢地化为一体,成为一支往自己身上着色的笔,使以往的对立、分裂和矛盾再也无隙可入。
这种人生意义完全在审美框架中衡量。内在的价值,主观的价值,精神的价值产生于创造者个人的审美追求。而外在的价值,客观的价值和物化的价值产生于社会也就是人的群体的审美追求。在这种审美的框架中,价值衡量是内向的。因为美产生于人的心里,所以人生意义没有寄托于客观永恒的需要。地球毁灭,大小宇宙的层次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为自身活着,就连死亡也可以淡然处之。死就是艺术品的最后完成,也就是人生戏剧落幕。
漂流不是梦,也不仅仅是“0”和“1”。我有了过程。也有结果。那结果也许只是一滴黄河的水。一滴水是很小的。眼下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但它终究有那么多个分子,融在全身血液中到处流动。在今后一生中,亿万次地循环往复。从这个角度看,它给我的东西一定又会是很多很多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