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毒的幸福
2010年10月
王力雄
当年一位学者把帝国主义定义为“一种地理暴力的行为”,他说“欧洲人无论走到哪里,都立即开始改变当地的住所。他们自觉的目的是,把领地改变成我们家乡的那个样子……改变了的生态环境使人民脱离了他们真正的传统、生活方式和政治组织。”在这方面,中国人进藏有同样的意味。今天拉萨的面貌已经如同成都郊区的克隆版。而在西藏各地掌握权力的汉人,也极力把西藏的大小城镇搞成他们所熟悉的老家模样。
然而,那些当权者不会承认是一种帝国主义行为,反会夸耀是给西藏人民送来了幸福。他们会理直气壮地说,西藏人民也喜欢房子,不喜欢帐篷,喜欢坐汽车,不喜欢骑马……的确,今天有不少藏人陷入了对欲望和物质享受的追求,喜欢汉人从中国内地带进的物质生活方式,当权者们正是以此证明他们给西藏人民带来了幸福。
不过,是不是只要被人喜欢的,就是人的幸福,也就是正确与合理的呢?对此不能这样简单判别。举例说,吸毒对于吸毒者而言一定是他喜欢的,甚至是须臾不能离开的,但能够因为吸毒者把吸毒当做满足,就说吸毒是他应该追求的幸福吗?而给他送毒品的人就是给他送来了幸福吗?当然不是,吸毒不能因为吸毒者自愿和得到满足就成为正确与合理的生活,他是落入了陷阱,是被给他毒品的贩毒者所害,他在毒品中得到的满足不是幸福,而是对他自身的残害。
物质主义便是当代人类所吸的毒品,让人上瘾,而且难以戒掉,欲求越来越大。使用现代器物并非是物质主义,物质主义是把消费当成人生目标,把经济发展当作社会最高宗旨,而这正是当今人类在走的路,非中国独有。在这方面,中国只是一个桥梁,把西藏拉进物质主义的世界潮流。
对于帝国主义方式的军队镇压、殖民活动、资源掠夺等,很容易认清,也容易形成全民族同仇敌忾的抗争,然而经济发展旗号下的物质主义对一个民族的腐蚀与损坏,却可能被当做蜜糖来接受,看似没有任何强制,都是自觉自愿,但结果可能比军事和政治的帝国主义的摧毁性更大。
西藏的传统宗教和文化中有很多可以让人抵御物质主义的养料。今日藏人面对有史以来最凶险的双重夹击,如何自保与延续,还要在传统中寻找武器。而人类最终走出自我毁灭的物质主义道路,藏人的古老智慧也可能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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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一定与现代矛盾吗
2010年10月
王力雄
要求现代化的人,最主要的理由就是现代化的物质舒适是传统生活方式没有的。但这是一种必然吗?
我在文革后住过北京的四合院。那是当年的王爷府,九进院子,从残留的雕梁画栋和假山水池看得出当年的气势,但那时已经住进太多人家,搭满了破破烂烂小棚子,把王府变成了大杂院。院子里的自来水管供多家共用,解手要到街上公共厕所,取暖用煤炉,洗澡在家用大盆。拉萨现在还看得见这样的大杂院,住着的确不舒服,所有人都盼望搬进设施俱全的现代公寓,拆除这种大杂院不会有人惋惜。我想现在的拉萨居民有些也会有类似想法,而鼓吹拆迁改建的当局往往正是用居民的这种态度证明其合理。
能因此得出结论,传统不舒适,只有现代化才舒适,因此应该抛弃传统吗?当然不是,哪个年代的人都懂得舒适,那是基本人性。四合院没有上下水、抽水马桶、洗澡间、天然气和暖气设备,只是因为那年代还未发明出来。现代有了这些东西,却不是不可以和传统结合在一起,西方国家很多城市的老建筑里,不是都有了这些设施吗?
把二者结合在一起是政府的职责。如城市上下水系统只有政府才能做,不是分散居民自己有能力所为。这要求政府既要有对人民生活的关怀,又要有对历史文化的尊重和保护。把二者很好地结合不容易,却是负责任的政府应该做和必须做的。然而对中国政府,这二者都不是其目标,当年只要革命和生产,对人民生活和历史文化不屑一顾,于是出现王府变成大杂院的状况;现在则是要金钱和政绩,拆迁改建搞房地产可以大把来钱,破旧立新看得到立竿见影的政绩,而对老建筑内部进行现代化改造,成本高,花钱费力,外表却看不出,官员怎么会愿意做?靠上级满意嘉奖而升迁的中国地方官们,为何不愿意保留城市旧面貌,而最愿意搞推倒重来,弄得焕然一新,就是这个道理。
设想一下,若是能完整地保留老拉萨整体面貌,修复如旧,只是搞老建筑内部的现代化,然后到老城之外去发展现代新拉萨,解决人口增加和满足社会发展需要,那种拉萨各方面的价值都比现在高得多。但是没有民主制度的约束,政府和官员只会考虑如何对自己有利,是这种千秋大业无法实行的原因。
201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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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后你们会后悔的
2010年10月
王力雄
拉萨在变,城市越来越大,街道越来越宽,楼房越来越高,街头出现大屏幕,到处亮起霓虹灯,布达拉宫前有了过街地道,广场夜晚灯火通明,高音喇叭伴奏音乐喷泉。老区居民都在谈论拆迁,人们从老式民居搬进雨后春笋般出现的现代公寓。而政府描绘的未来拉萨巨大无比,连几十公里外的林周县都会被穿山隧洞贯通,囊括在未来的新拉萨内。
不少本地人喜欢这种变化,更加繁华、方便和舒适,在拉萨也可以得到同内地一样的享受。本地人态度似乎应是判断标准。外人有不同看法也不好说,怕被指为自己享受现代化便利,却让当地民族停步,当成供观赏和猎奇的博物馆。
藏人的确有享受现代化的权利。这话由藏人来说义正词严,无可非议。我不反对这种权利,只是希望把眼光放长远,因为汉族也曾走过同样的路。回顾当年的老北京,一圈城墙和护城河,城内是皇宫、王府、普通民居、四合院和胡同,何等完整美丽。共产党掌权后,在推进现代化的旗号下,在毛泽东“厚今薄古”的号召中,拆的拆,推的推,大部分失去踪影。今日北京堆满高楼、立交桥和汽车,财富增加很多倍,却失去了特色。比较一下新旧北京,到底哪个更好?当年反对拆除北京城墙的文化名人林徽因说“50年后你们会后悔的”,现在正好50年了,中国也的确后悔莫及。
且不拿文化和传统说事,既然现代社会经济至上,我们也从经济看。一个新北京在当今世界有什么稀奇,类似的都市比比皆是,若是保存一个老北京,那是地球上的绝无仅有,独此一个,将成为人类最珍贵的瑰宝。仅从发展文化产业、旅游业,效益也无法估量。云南中甸附近的丽江古镇是今天中国最火的旅游热点,那只是一个小镇,因为保留了一二百年前的民居,就吸引了无数游人。老北京是绵延千年的几代帝国首都,巨大和丰富超过丽江百倍千倍,可以想象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收入会有多少?
城市是一种完整的文化,不是保留几个孤立的景点就等于保留了历史遗产。今天在高处看拉萨,当年飘扬经幡缭绕桑烟的美丽难寻痕迹,乏味的标准化水泥楼顶充斥视野,几座突兀的丑陋建筑成了拉萨地标。每当这时,我耳边就会再次回响当年林徽因的预言“50年后你们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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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拉萨印象
2010年10月
王力雄
原以为2008年事件过去两年半,拉萨形势应该宽松了,然而出乎意料,我这次去拉萨,街上军警没有减少。坐三轮车从大昭寺附近经过,短短一段,就看到十数批荷枪实弹的武警。制高点都看到军人和武器。帕廓密布武警、特警,还有当地藏人充当的协警,不时看到有人被盘问、搜查或带走。天上直升飞机低空盘旋,我有几个早晨是被飞机轰鸣吵醒的。当地百姓似乎对此很熟悉,笑着说是在“威慑”呢。总之,拉萨给人的印象如同一个被占领的地方。
我从80年代到拉萨,多年来外国游客始终是拉萨的一道风景,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少。一位旅游业人士说,314后对外国游客严控,经常不知原因地突发禁令, 动辄限制旅游团入境,而国外旅游法严格,旅行安排常要提前两三年确定,一旦到时无法履行,旅行社须承担损失,所以西藏旅游已被各国旅行社视为高风险,尽可能不做。
拉萨现在以内地游客为主。我坐火车离开拉萨时,满车厢都是内地游客。从他们议论中听到的却是对拉萨军警密布的赞扬,说是有安全感,晚上出门不害怕。
中国可能没有一个火车站像拉萨火车站,离很远就不让汽车靠近,全靠旅客自己搬行李进站 。先是警察检查身份证,再是行李安检,然后人过安检门,这些尚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只有对安全的考虑,没有对旅客方便的考虑。车站从314后就没卖过站台票,禁止送站,游客带的行李不多,不需要人送,可是当地人,尤其是老人妇女儿童就很困难,只能自己搬着沉重行李走那么远,还要上下楼,下到站台没有电梯,我看到背孩子的藏族妇女,提着硕大行李下一阶停一步,还有背行李的老人看着漫长楼梯一脸愁容。
内地游客赞扬火车站这种不方便,说不这样做不安全,如同拉萨没那么多军警看守就会动乱。参与议论的一个年轻人说:“做坏事的都是当地藏民。拉萨汉民都是爱国的,很规矩。”另一旅客高谈他听到导游介绍藏传佛教博大精深、教人为善时,问达赖是藏传佛教中是最高的,怎么那么坏?
目睹耳闻的这些,让我感觉内地人虽然来了西藏,却离西藏更远了,他们似乎是在重兵保护下来殖民地的猎奇者,满脑子带着事先塞满的成见,与当地人民完全背道而驰。而造成这种状况的,不正是在拉萨部署着军警和飞机的当局吗?
201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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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诺贝尔奖看西方对中国的变化
2010年10月
王力雄
2010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授予在狱中的中国异议人士刘晓波,反映出西方社会的一种立场变化。虽然西方是个笼统概念,诺贝尔和平奖评选委员会是独立机构,不等于西方,但是不可否认西方社会存在着一种主流,且主流的力量十分强大,诺贝尔奖也会被席卷其中。回顾以往的诺贝尔和平奖,可以看到就是一个试图摸准西方脉动、迎合西方主流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问题,诺贝尔和平奖不曾给同样符合它今天颁奖理由的魏京生、八九天安门运动,也没有给其后的天安门母亲,其实是反映那时西方主流对中国的认识——不要得罪中共而使其变得敌对,只要中国能够在经济发展的道路上走下去,迟早会发生政治变化,成为民主社会,走上西方社会的主流道路。
事实证明这完全是一厢情愿。中国经济的确发展了,三十年来充分利用西方给中国提供的条件,今天中国经济已是世界第二,但是中国的政治不但没有随之变化,反而因为经济的发展,成长为更具威胁性的对手,甚至显出要压倒西方的态势。这使西方民主国家普遍感到惊恐,似乎看到了当年对纳粹德国的绥靖政策可能导致的恶果。这种威胁其实早被反复指出,但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性对东西方都是一样。直到这两年中国的一系列表现让西方感到中国威胁不再是理论,而是就在眼前,才意识到对中国专制权力不能再继续姑息,必须正面应对,以更明确和不妥协的姿态表达西方姿态。把诺贝尔和平奖授予在狱中的中国异议人士,就成了传达这种信号的一种方式。
如果诺贝尔和平奖的这次颁奖真是预示了西方社会的主流发生了这种变化,那将带来深远影响。在不同价值观的旗帜下,西方将来可能与中国进行更多对抗,迫使其进行政治制度的变化,或者会对中国的继续发展进行遏制。然而此时的中国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对付,必然会进行反击。中共政权也将进一步煽动中国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以作为支持其的民意基础。双方的这种较量,最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实在令人期待。
201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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