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邓明海
五月二十四日拉萨闹事的消息象以往一样，先由西方的报导传来，再从北京的报纸（英文中国日报）上看到，也象以往一样，两方各执一词。我刚从西藏回来，正好写完一篇文章。西藏的亲历使我认识到，除了一直被世人所知的两方看法，还有第三方关于西藏的看法从未被世人注意，那就是西藏汉人的看法。他们中间一个人对我说：“我们比所有西藏以外的人——不管是中共统治者，还是国际人权斗士，甚至达赖本人——都更了解西藏，但是从来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也没人要听。尽管我们为西藏贡献了青春与汗水，但是我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警察建议我们装港客
五月初，一位在拉萨当记者的朋友陪我去甘丹寺。甘丹寺离拉萨一百多公里，原是西藏最大的寺庙之一，后来被毁。近年重新聚起四、五百个喇嘛，正在逐步重建。一个刚从警察学校毕业的藏族警察在那里维持治安牎Ｎ颐峭攘思副囡茽，有了点交情，他便劝我们若是有人问我们从哪来，可以回答是从香港、台湾来，日本、新加坡什么的也都没问题，就是别说从内地来的汉人，尤其别说是从北京来的汉人。
我试了一下，把自己说成港客，得到的待遇果然不一样。喇嘛们慈祥恭敬，处处提供方便，若说英语，就更受尊重。而我实说从北京来，立刻遭到冷脸，还有几个年轻喇嘛挑衅，我们只有识时务者为俊杰——赶快溜。
记者朋友告诉我，以小见大，这便是汉人在西藏处境的缩影。
我曾在拉萨街头看见一个藏人打一群汉人，汉人不敢还手。人家告诉我，藏人打汉人没事，要是汉人打藏人，满街的藏人就会一起上。过去藏人怕汉人，现在是汉人怕藏人。类似的所见所闻使我产生了一种兴趣，我想知道长期生活在西藏的汉人——与局外的或仅而来旅游的汉人不同——他们怎样看西藏，以及怎样看待自己的处境。
以下观点都是根据与他们谈话的记录整理，并不代表本人观点。
汉人不等于共产党
不少藏人把汉人和共产党混为一谈牐鞣饺艘渤０呀睾喝耸游泄舱ǖ牡燃蹗
物。其实在西藏的汉人大多数与内地的中国人民一样，并不认同共产党。而藏人也并不全部反对共产党牎Ｎ鞑刈灾吻闹飨迓薏际堑氐氐赖赖牟厝藸，在九一年苏联发生“八·一九”政变时，连北京都未表态，他却“以压抑不住的喜悦心情”（他自己的语言）在当时正在召开的西藏科技会议上宣布：“戈尔巴乔夫下台了！这就是社会主义叛徒的下场！”两天后政变失败，许多汉人为此喝酒庆贺，嘲笑江村罗布同志。“六四”期间，在藏的许多汉人都上街游行，声援北京，事后不少人遭到清查和处分。共产党决不信任他们。他们和共产党也决非一心。
西方与中共一样偏颇
一位曾在法国研修藏学的博士跟我说，只因他的论文对西藏在中共时期的进步方面给予了肯定，他的法国导师便指责他为共产党搞宣传，不通过他的论文。他赴法前在西藏呆了近十年，而他的导师只是从报刊上看西藏。他过去把思想言论的自由视为西方的美好，但至少在西藏问题上，西方舆论近乎同样的专制。
西藏在国际上是个热门话题，在中国大陆也几乎天天上报纸电视。国际舆论和达赖代表的藏人站在一起，与中共宣传截然对立，同一个西藏，一边把她说成天堂，一边把她视为地狱。两边都有强大的财力物力渲染自己的观点。整个世界得知和判断西藏的情况几乎只有这两个来源提供信息。而两个来源提供的的信息完全矛盾，无法互补，无形中便迫使人只能选择一头，不是把这一头当作绝对真，就是把另一头当作绝对假。
共产党的宣传当然很少有人信，西藏的普通汉人也同样不信，但是西方的报导和评论是否就准确？西藏汉人则认为常常离事实更远。
西藏到底有多少汉人？
达赖说中共为了对藏人实施种族灭绝，迁移大量汉人入藏，目前西藏汉人的数量已超过藏人。这种被西方信而不疑的结论夸张得过分。如果说中共有这种愿望，那也许可能，问题在于做不到。事实上不仅难以迁入更多的汉人，连原有在藏的汉人也都在想方设法离开。九○年人口统计时，西藏二百一十多万人中，常住的汉人不到七万。愿意进藏的汉人太少，这始终是中共治理西藏的最大难题之一。
西藏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气候恶劣，氧气稀薄，交通困难，不适农业，更难发展工业，被自古习惯于低地与农业生活方式的汉人视为难以生存之地。中共掌权之后，所搞的较具规模的汉人迁移入藏，大都是在意识形态背景下（支援边疆，建设西藏），以军队转业、派工作队、调干部等形式强行派遣，并实行严格管制。“改革开放”之后，意识形态崩解，强制因素减弱，早在西藏感到生活不适，前途无望的汉人便纷纷自寻出路，调回内地，成为当局难以阻遏的潮流。笔者逗留西藏期间，正值又一批汉族青年等待调回内地。他们是当年自愿报名支援西藏的大学毕业生，当局曾许愿工作八年后由国家安排调回。现在最长的已有十二年。当局一拖再拖，经过这批人连续签名请愿，上书中央，直到闹事，才在今年不得不开始兑现诺言。这批人约有四五千人，在西藏的汉人数量又将减掉不小的一批。
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
他们中间一位女教师跟我讲，她当年是以跳楼威胁校长才获得批准进藏的。那时这批人自愿进藏，大多数是为了一种精神性的追求，包括想象中的浪漫、故事中的传奇，或为探索陌生神秘的文化牐蛭谕哑接沟纳顮。那时正值拜金大潮席卷中国大陆之始，飘扬在中国上空近一个世纪的理想之旗彻底坠落之前，在这批人身上返照出最后一抹回光。他们和红卫兵已有本质的不同，他们的理想不是出于愚忠或被操纵，而是完全出于自我选择牐鲇谀谛牡纳竺雷非鬆。他们带着对西藏的向往、亲善和有所作为的企盼，走上了雪域高原。
现在，他们许多人是西藏科技、教育、文化等行业的骨干，他们把青春（有人甚至把生命）献给了西藏，换来的若是“走狗”名声，他们从自愿来“援藏”变为以闹事要回家，那是顺理成章的。
这些年，内地的大学毕业生已再无自愿进西藏者。这批人离开，对西藏的建设发展是难以弥补的损失，这一点连有识的藏人也感到惋惜。
藏人是否被汉人同化？
达赖说藏文化正在被汉文化扼杀。确实，青年藏人有许多不再念经，一门心思玩乐挣钱，喝酒、赌博、开摩托车，穿奇装异服；城市出现了星级宾馆、迪斯科舞厅、卡拉OK……然而把这些变化归咎于汉文化，却是一种偏差。这其实是西方文化，当今世界任何民族、包括汉民族都在被其“同化”。只不过在西风东渐的过程中，汉文化充当了藏文化被西方文化同化的“桥梁”。不管这种同化是好是坏，潮流却是挡不住的。汉文化也曾进行过顽强的抵抗，最终还是失败。
汉语算是纯粹的汉文化，但是汉语在西藏的推行成果并不大，也不似达赖一派宣传的那样被强制推行。在大城市以外，连政府和共产党机构的牌子都不写汉字。老百姓中更是几乎无人懂汉话。
专制政权的迫害不分汉人藏人
藏族人民在中共统治下的确受了不少苦，但那是全中国人民共同灾难的一部分，不应该说成是汉民族对藏民族的迫害。汉族人民在专制暴政下死了上千万人，破碎了千百万个家庭，所受的苦难决不比藏人更少。在反抗专制暴政的立场上，藏人和汉人是一致的，如果把问题变成种族问题，只会混淆根本矛盾。
中共给西藏的“胡萝卜”
另一方面，北京当局却是一直把西藏当作特殊照顾的地区。几十年来，西藏的财政几乎全部由中央拨款；全国支援西藏建设，西藏无力完成的众多工程由由中央分派给内地各省包建。日喀则地区卫生局的一个副局长告诉我，多的时候，他们一个地区就有一百多个内地来的医疗队流动在地广人稀的高原牧场为藏族百姓看病。遇到地震雪灾，当局更是把救灾救人当做政治任务，出动军队、飞机，送粮送衣。这些事在旧西藏是难以想象的。
在年龄较大、对旧西藏有了解的底层藏人中，对共产党政权还是抱有好感的，比起当奴隶的年代，他们毕竟得到的好处多一些。也许现在的达赖政权已经远比中共更有民主意识，但是在他流亡之前，旧西藏却是头人和牧主的天下。目前最仇恨北京的藏人主要是三十多岁以下的城里人，他们对旧西藏没有亲身体会。至于搞西藏独立运动的核心——宗教界，则完全是旧西藏的既得利益集团。
西藏的寺庙是谁砸的？
达赖一派把西藏寺庙被毁当作中国对藏文化的最大灭绝之一。中共确实曾在中国全境全面地禁止和灭绝宗教（并非只禁藏传佛教），五九年镇压藏人暴动时也用飞机炸毁过一些作为暴动据点的寺庙。但是西藏寺庙最多的还是毁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藏族“红卫兵”和“造反派”手里。当时他们和内地的“红卫兵”一样充满热情地“破旧立新”，“砸烂旧世界”。没有他们，中共即使有那种愿望，也无法专门派人深入广阔无路的藏区高原去砸掉数以千计的寺庙牎５比豢梢运得挥兄泄驳奶羲魻，他们不会那样去做，但也不能不看到，宗教长期对藏人经济上的剥削和人性上的压迫也是助长他们造反热情的原因之一。
即使在宗教规模尚未得到全面恢复的今天，据调查估算，西藏每年的国民收入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以供奉形式流入寺庙，建庙塑佛，供养喇嘛，而不能投入再生产；大量青壮年进入寺庙当喇嘛，不参加劳动，这对西藏的发展是相当沉重的负担。为了解脱这种负担，历史上的西藏王朝曾数次自发地毁佛灭教，全面捣毁寺庙和强迫喇嘛还俗。所以达赖喇嘛除了指责中共，也应当仔细反省一下西藏宗教自身的问题。
北京在西藏问题上太软弱
近十多年，当局每年拨出大笔款项给西藏重新建庙，此种“赐恩”并未象当局期望的那样得到感谢，反被藏人认为是承认有罪，拿钱只是“赔罪”，赔多少钱都不会够，只能更遭怨恨。事实上，北京拿钱修复的寺庙最终基本都成了反对北京的据点。
为了讨好西方牐纳谱约旱墓市蜗螅本┱庑┠甓晕鞑氐恼咧饕浴按投鳌蔽獚
主，“施威”则羞羞答答，自己先丢掉理直气壮的气势，西方攻击哪一点就赶快遮掩哪一点，胆怯心虚，结果被西方牵着鼻子走，步步被动，不但没有讨到好，反而使西藏内部的独立势力得寸进尺，越来越成气候。
西藏汉人对北京应该如何治理西藏牐捶ㄓ胛鞣酵耆粤，不但不认为北京太强硬，反而认为北京太软弱。一位法语翻译慷慨激昂地说，就算中国占领了西藏，美国难道不是占领了印地安人的土地，英国不是把几万里外的马尔维纳斯也当成她的领土？他们如果不能让那些地方独立，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做出卫道士的样子指责中国？
人类历史上的民族融合常常都是痛苦的过程，如果把过去的痛苦当作砍断融合的理由，不仅使以前的痛苦白白经受，还将造成更大的痛苦，这在南斯拉夫的解体中已经表现得很充分。西方对波黑战火是负有根本责任的，他们用的是对西藏同样的思路，狂妄地充当重新裁决的上帝，才导致如此仇恨和残杀。
西藏决不能丢
许多内地汉人认为保留西藏得不偿失，一片不毛之地，年年大笔地投钱，招来的反是怨恨，不如交给达赖喇嘛，让藏人自己去体会建设西藏的艰难和问题。对此，驻藏军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一位军事学院出身的年轻军官向我解释了西藏的战略地位：达赖要的独立不仅仅限于现在的西藏自治区牐谴笪鞑Tibet)的独立。所谓大西藏包括青海省全部，四川的西部，以及云南、甘肃部分地区，几乎囊括整个青藏高原，面积二百四十万平方公里，占中国面积的四分之一。这么大一块领土独立出去，连历代国难危机时的“偏安”之地四川、以及素称华夏文明中心的陕西都成了边疆，中国失去如此广阔的屏障，露出“软腹”，这从战略上，尤其从国家安全的角度，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历史证明，即使给西藏独立的主权，受环境和资源条件限制，西藏在实质上也是不可能真正独立的，必须依靠一个大国。以西藏与北京的矛盾，以及达赖多年受印度的庇护，几乎可以断定西藏独立后会转而投靠印度。从六二年战争积怨以后，驻藏的中国军人一直以印度为假想敌，并认定中印两个亚洲大国总有一天会再以兵戎相见。印度的综合国力日益增强，军队现代化的程度令中国军队不安，二十一世纪的印度人口将超过中国，与西方又有密切的传统关系，印度将来肯定是中国的强敌。如果西藏在中国手里，青藏高原是天险屏障，今天认为是负担的不毛之地那时是不怕战火的迂回空间，打起仗来没顾虑牎Ｓ《热春廖奁琳蠣，新德里暴露在南亚平原上，中国军队可以以下山之势俯冲，占尽优势。然而若是西藏投靠印度，青藏高原就反过来成了印度的屏障，印度的导弹借西藏之地，便能打到北京，中国将成仰攻之势，战争是在自己腹地进行，遭殃的是自己的家产，打起来也只能束手束脚，怎么能打赢战争？只要有一点国家的意识，就绝对不能丢掉西藏。
达赖的独立理想能否实现？
比起中国的其他地区牐鞑叵喽宰钣惺迪侄懒⒌目赡軤。一是地区内的民族比较单一，藏族占绝对优势，不象新疆少数民族虽然也喊独立，但除了维吾尔族以外，还有哈萨克族、蒙古族和回族，这几个较大的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有时比与汉族的矛盾还大，难以团结为统一的力量，也容易被分而治之；二是有达赖这样的精神领袖和他的流亡政府，以及跟随他的众多受过良好西方教育的人才，随时可以成为接管西藏的力量，别的民族都没有这个条件；三是很少有汉人愿意移居西藏，远远无法形成新疆那样汉人超过少数民族的局面；四是西藏得到的国际声援相比最强。所以这一点可以肯定：未来的西藏将长久地成为给北京制造麻烦的源泉，是另北京穷于对付的心病。
然而牐宰芄仓挥兴陌偻蛉说牟刈鍫，想战胜十二亿人的中国，不管有多少国际支持，那也是难以想象有任何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一点——即中国陷入全面动乱。只要有一天北京自身难保，无暇远顾，西藏就一定会乘机举事，如同她过去曾数度做过的那样。那种前景不是没有可能。但只要中国稳定下来，就还会重新再把西藏抓到手牐泄谎热绱藸。西藏的汉人希望避免这种反复，因为他们已非常明确地意识到，那一定会伴随极其残酷的民族仇杀，而他们，则是首当其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