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八月
王力雄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日 阴
火车晚点近一小时,快八点到成都。在车站附近的小馆吃早点,稀饭包子,女服务员让我先交钱。后来看到其他人,包括进城乡下人都是先吃后付钱,才知我被当作会吃饭不给钱的人。可能是因为昨夜我把铺位让给那带孩子的妇女睡,把自己弄成了一副“盲流”样。
与蔡健打通了电话,坐小巴走了一小时,与一外企先生聊天。一路成都市容平庸灰暗,即失传统,又无现代。蔡健正开会,派司机与我去机场。十一点多,北京三人到。直接去一高档川菜馆,蔡请客。饭后出发。一辆六缸四驱切诺基,司机刘刚。
邛徕路不好,绕眉山。在眉山看了苏轼故居“三苏祠”,庭院极雅。梁晓燕言谁住那庭院都能写出好诗,似乎她也能成苏轼第二第三。
傍晚到雅安,住地区宾馆。买了路上备用的食品。找一小店吃饭,与卢跃刚以小盅喝白酒,大呼小叫,一派回到民间和真实生活的欣喜。菜的味道比中午强,价钱却便宜多倍。
饭后沿横贯市内的青衣江散步。
八月三日 晴
九四年因塌方,绕开二郎山走汉源、石棉,一直是遗憾。这回得遂心愿翻山。路比想象好得多。只是路窄,有车坏,其他车则不能过。快到山顶时堵了一小时。每当车不能走时我就下车步行。自得独处之快乐。
到泸定已近下午两点。老式铺内吃午饭。卢说有材料透露红军当年和当地军阀刘文辉有私下协议,双方假打,刘不死守,让红军过铁索桥。我觉此说法较合理。九四年我在泸定铁索桥上走了几个来回,非常怀疑如何打得下来。刘文辉是为了送瘟神,不想把红军堵在自己地盘里,假打一下能给老蒋交差就行。不过这假的已成了共产党的光荣历史。一代代人从小学课本就开始读,谎言何止千遍,于是变成了十倍的真理。
刘刚没怎么出过长途,翻一个二郎山累的不行。我换他开到被民歌唱出了名的康定城,往下就是哲多山。当年过时山上一尺多厚的大雪,现在满眼绿色,但已开始有高原的景致。
在新都桥分路,上了过去未曾走过的路。这次我之所以来,就是为了补这段空白。路过塔公,有极漂亮的经幡和玛尼堆,为了赶路,没有停车,是个遗憾。
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疼,不严重。八点到道孚,住县招待所。在街上一回民面馆吃揪片,喝了多杯三炮台,头疼消失,精神抖擞。一些康巴汉子也在喝茶,个个看上去都有英雄气。他们走后,老板说好几个腰里都有手枪。如果不是在这里年头多,会藏语,他决不敢晚上开店。前几天就在门外枪杀了一个人。小事一件,两辆摩托车刮了坏了个后视镜,双方即大打出手,最后一方开枪。这事还没完。道孚的治安问题多。
老板对自己民族持批判态度,说回族人掉到钱眼里了,别的什么都不顾,因此越来越没落。不过他庆幸现在年轻一代开始觉悟。我想他说的觉悟就是回族的民族主义思潮在上升。他抱怨各民族都可以用自己的文字,为什么政府不让回族用。我问回族的文字是什么,他说是阿拉伯文。
街上散了一会步,买了两盘藏族民歌的磁带。卢突然要往回走,后来解释看到几个康巴人在指点我们。也许是神经过敏,谁知道。
八月四日 晴
七点出发,刘刚有反应,我开车。一路风景秀丽。八点多到炉霍,没堵到温普林的人马,早饭后继续上路。
才知道为什么温普林那群懒人走得那样早。炉霍到甘孜之间修路,八点以后就只能定时通行。靠着卢的记者身份和我们巧语连篇,一个个关卡提前为我们开放,不过也耽误不少时间。等到这一段油路修好,加上二郎山隧洞打通,到甘孜、昌都和邦达机场就会非常方便。我想川藏公路以后也许可以把主线从南线移到北线。南线的塌方实在可怕。
炉霍当年发生过八级大地震。房子全部震塌。现在的房子都用原木,刷成红颜色,好看。这种木房子抗震好,比原来的石房土房也舒服,但是大量消耗木材。长江上游砍伐天然林,这里是重点。现在禁止砍伐了,不小少房子建了一半停了下来,不知是否禁得住。
下午两点到甘孜,与温普林联系上。大队住在一个较便宜的旅店。时间衔接得很合适,马上就去城外山上一尼姑寺看藏戏。尼姑寺的活佛没长大就遇上文革,在社会上乱混,当年是甘孜一霸,结婚生子,早把事佛抛在脑后。开放后尼姑们去求他回寺,他把尼姑骂出门。前些年北京藏传佛学院开办活佛班,给甘孜三个名额。统战部长正为剩一名额没找到发愁,在街上偶然碰见他在闲逛,便问他想不想去北京“耍”。他当然想,于是去北京耍了一年,结果悟性大开。回来离了婚(结婚不能穿袈裟),开始重建他的寺庙。
他请所有人吃东西,很丰盛,只是大多为内地食物,可乐、易拉罐、塑料包装一类,几乎没有让我想吃的。藏食只有酥油茶。吃完温普林让众人募捐,时机恰当,大家给了不少。我知道这种事还多,捐个意思就行,梁是实在人,又是我们的司库,迫不及待地捐了一笔,给我们一人领回一个红布疙瘩,算是祝福。
我去转经堂。正中是大幅的达赖喇嘛照片,配有达赖喇嘛语录。这在西藏自治区是严格禁止的,不知道是四川藏区没搞收缴达赖像的运动,还是风头过了便又如故?
藏戏开场。最精彩的是“舞台”。尼姑寺在山顶,我们坐在大经堂台阶上,戏在经堂前的空地演,后面的背景是山下河流农田,远处山脉,还有蓝天白云。夕阳金光和银白弦月交互辉映。藏戏服装奇异华丽,色彩斑斓。这个藏戏团是个喇嘛剧团,温普林兄弟十年前跟他们流浪了几个月,受他们供养,结下友谊。后来剧团缺经费要垮时,温不断给他们资金支持。现在剧团出了名,成了甘孜一特色,政府也开始多少管一些。其中的女演员就是政府让加的。藏戏原本没有女人,女角是男扮。京戏也是这样,改也无妨,但这是喇嘛剧团,就有点毛病。按温普林的话讲,“这不是毁我长城嘛!”
给我们演的戏是一各民族都差不多的老故事,公主被陷害变成要饭的,后来又回到宫廷,惩治了恶人,皆大欢喜。据说原本要演几天,过去藏人有的是时间,现在改革了,节奏加快,只一个半小时。改革后的风格趋向杂耍,看着挺热闹,尤其是那场耍牦牛,给人印象深刻。虽不如汉地耍狮那么精巧,但粗犷、有异族风情。两条人扮的蛇也很怪异。看完温普林又要大家捐款。
接着是尼姑表演舞蹈,个个穿着新做的黄衣服,长袖翩翩。旁边一人评论“酥胸半露”有点过分,但确实能看见露出的镂空内衣,挺性感。从宗教角度论,似乎是凡心未死,走邪路,但对尼姑的“文化生活”却未曾不是好事。
等到牛鬼蛇神们也加入尼姑中群魔乱舞时,我去尼姑宿舍转。一小尼让我进她的房子。条件不错,一人一间。墙上有许多照片。当解放军的和当喇嘛的照片在一个镜框里,显然都是和她有关系的人。正中有达赖喇嘛像,还有达赖喇嘛认定的小班禅。我问她为什么不挂政府认定的班禅,她说那不是真的。问她为什么不去跳舞,她说尼姑不应该做那事。然而她也站在门前远眺她的同伴跳舞欢乐。
独自到远离寺庙的经幡阵,走在没膝的荒草中,头顶经幡被风鼓动,那声音极使人遐想。当年住藏人帐房,日夜都听那种声音。远处是西藏的群山。
活佛要给大家念一平安经,听了一会,没感觉。接着参观活佛办的敬老院。十六个无人照顾的老人,每人一个房间,由尼姑照顾。这是一很好事情,但缺经费。活佛说全靠他办的两个公司——一个生产洗衣粉,一个贩卖药材——维持,很困难。
年轻尼姑兴犹未尽,起哄让客人唱歌,一片欢呼。活佛又要大家上楼喝茶和吃他那些食品。他觉得非常荣幸。这么多尊贵客人到他寺上,使他在当地颇为风光,又得到了不少善款。这是温普林把大家弄来的目的。离开的时候,尼姑排在车子两侧欢送,气氛热烈。
回县天已黑。与卢跃刚到温普林处坐。为杨渝生日喝了几圈葡萄酒。出来在饭馆吃面时遇到俩老外,美国人,一男一女,从成都骑自行车来,还要骑到拉萨去。
八月五日 晴
早饭后街上买了露宿用的塑料布,到大金寺赶上车队。寺庙很一般,曾住过十三世达赖和十世班禅。他们睡过的房除了他们自身的转世者,别人不能再用,只可瞻仰。在班禅房前,我问一藏族妇女政府选的班禅能不能住,她说不能,因为他不是真班禅,这个房子只能由达赖喇嘛选的班禅住。她是甘孜城里人,做生意,曾去印度住半年,住处与达赖喇嘛的宅邸相邻,有机会就去求达赖喇嘛的祝福。寺庙主持领着我们参观时,有人问他保存着达赖房间,是否希望达赖喇嘛还能回来住?他坚定地回答那当然,而且充满信心地说达赖喇嘛一定会回来的。
此庙过去有二千多和尚,民主改革时遣散,只留少数人守寺,但物品都没动。文革时寺庙被砸,值钱的东西都被国家拿走。开放后重建,现有喇嘛二百多。大喇嘛说起当年砸庙,非常自然地说是国家砸的,我追问下去,他改口说是国家发动砸的,这话倒也没错。开放后政府给了五十万重建费,大喇嘛说过去的寺庙一根木柱两人抱不拢,满柱精雕细刻,一根就得值好几万,政府补的那点钱远远不够。
大喇嘛在北京的藏传佛学院教书,现在是暑假回家休假。他约我们到他家的村子玩。他汉话说得好,时不时故意来点北京腔。即将收割,全村人都在“耍坝子”——即离开村子到草地上搭起帐篷,唱歌跳舞,吃喝聊天(现在还加上了打麻将)。这样一耍好多天,然后再回去干活。这是一种凝聚村社的好方式。我们在中间那个最大的公共帐篷喝茶,看村里年轻人跳锅庄。其中一男孩跳得极好,他是村长的儿子,一女士当场表示要出钱供他读书。
到各家帐篷看,达赖喇嘛认定的班禅处处被尊奉。有一家没有,聊起来,女主人过去是公社书记,民主改革时就参加了工作队。跟她谈话不太敢信她说的,但西藏的确有一批“翻身农奴”还保留着“革命”思维。然而她的帐篷里也一样供着神像。
我们的车快,先到玛尼干戈。两条大路在这里分道,一条去西藏,一条去青海。路边店的饭菜味道相当不错。今日青藏高原到处有四川汉人和川菜馆。自古就是由川人经营西藏,至今还是如此。
到一风景区,是一高原湖,四面有雪山森林。一个人在此独处也许不错,同时来一帮牛鬼蛇神就索然无味。
在湖里游了一会泳,水极凉,是雪山水,呈乳白色。每次游只能两分钟。岸上晒太阳颇舒适,只是蚊子极多。
晚上搞所谓的篝火晚会,一些女人手拎酒瓶乱晃,满嘴脏话,蠢透。后悔没有下午就去德格。
八月六日 晴
本想早走,车坏。照我的建议,应很快搞好,但老师傅多,弄了两小时,最后还是回到我的路。
雀儿山在川藏北线是一座名声很大的险山,这次得以翻越。下山后一直走在一条深涧,地势险要,号称“一线天”,与内地景点那些一线天不一样,此一线天长几十公里。
德格县城建在山沟。当年的德格部落面积很大,囊括现在的五个县,有很多条件更好的开阔地。德格土司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筑巢,显然是出于易守的目的。德格处于卫藏、安多和汉族军阀势力之间,历来处境惊险,然而传承了四十二代土司,足见其生存能力。
在四川人承包的县宾馆餐厅请老方、小庞吃饭。车子恢复正常,可能只是颠簸造成的接触不良。随后去西藏最大的印经院——德格印经院参观。院长色贾为我们讲解。在数以十万计的百年至千年之经版中走动,感觉很不同。我们各自买了一些几百年的版画,便宜得不可思议。商品意识在此还淡。
老方安排县长请我们吃晚饭。县长是藏人,汉姓刘(四川藏人普遍有汉名),不到四十岁,头脑清晰,善于谈吐。共产党培养网罗一大批这样的精英,成为维持其统治的基石。
我们尽量缩短了吃饭的时间,趁天未黑开车去金沙江。老方在街上拉了两个女孩一块去。坐我们车的女孩叫次仁拉姆,特健谈。她爸是原德格县委组织部长,十五岁参加解放军,九○年退休后却死在去拉萨朝圣的路上。她原来跟老方跑公交车,老方开车,她当售票员。老方超哪个车对方如果让得慢,待与那车并行时老方就让她啐对方司机。后来到商业干,现在自己做生意。已经成了德格的知名款姐。问她挣多少钱,一点不像汉人那样躲闪,痛快地说过去每年净剩六七万,去年挣得好,一年十万多。她在拉萨八廓街买了自己的房子,还买了一辆三菱越野车,她在拉萨德格轮流住。她喜欢拉萨生活的丰富,又喜欢德格人的淳朴。“拉萨人都跟汉人学坏了。”她说。可是说到自己怎么挣的钱,又坦白是去广州买人造琥珀,几十元一个,再到牧区冒充天然琥珀卖三千五千。她丝毫不感觉那也是欺诈,甚至很严重,我提示她这一点,她反驳说人造琥珀也是真的,成分一样,就是形成时间短。每年她都要送寺庙三四万元,去年还给去世的父母修了一座白塔,车路过那白塔时她自豪地指给我们看。
路边有一泉水,常年不断,老方解释是文成公主当年撒尿的地方。那泉水外形像女性生殖器,过路的男人都要用那“尿”洗把脸,我们也照做,但不知图的是什么。汉藏交接地区文成公主到处被滥用,但搞到如此具体,还是第一次见。
快到江边,天色已暗,有一馒头形的圆石山,次仁拉姆告之老人都说那是世界的肚脐,它一爆炸,世界就会毁灭。她可真可爱。
我们把车停在江这边,步行过桥去“西藏自治区”去散步。看了当年的铁索桥和碉堡。直到天黑得看不见。
回来的路上开始下雨。
八月七日 雨转阴
早上想去德格街上转,刚到街上碰见老方的车,杨渝去印经院买回了三百年经版印的“般若八千诵”,那是用藏文、梵文、乌尔都文三种文字刻的佛教经典,八十年代初班禅批准印了一千部,后为保护印板,不许再印。印经院现在还剩几部,昨天我们每人定了一部,二百四十元,便宜得惊人。
老方为了追县长先走。我们吃了早饭出发。一路小雨,到雀儿山顶变成雪,四面山头都是白的。到玛尼干戈,大队正在吃饭,这次我们被编进队里,因为要拍电视,温普林希望车走一起以壮其规模。在海子山顶,每个车还要往外撒纸幡敬山神。
巴加活佛走出三十公里到三岔口迎接,与每人交换哈达。我们到时已从各地来了不少车,一块向阿须出发,车队浩浩荡荡。道路不好,车挤在一起,走走停停,三十公里走了两个多小时。中间经过一寺庙,路旁摆放着装满水的桶,水上漂浮鲜花,还有装满牛粪的筐,也摆满花枝,给人清爽神奇之感。被点燃的柏树枝白烟缭绕,藏民夹道欢迎。和尚们在半山寺庙的平台上吹法号。到了阿须,则有二三百匹马组成的马队迎接。康巴骑手们身着豹皮或水獭皮藏服,肩背叉子枪,手持印宗教图画的彩旗,列队纵马,非常壮观。
宿营地搭了几十顶大帐篷,个个华贵,外面围起,用柏树枝和彩绸扎起的大门有带枪警察站岗。盛装青年男女和儿童在路两边跳舞,问他们,已经等了五个小时。这场活动原本是民间搞起,一成规模,官方就介入进来,州里县里的官员这次也都来了。藏人讲等级,接待的顺序、帐篷的优劣和位置都与地位有关。男女倒是没关系的,大家都住在一起。
藏族男人很多都穿豹皮藏袍,是一种荣耀,身份象征。买一张豹皮一万多,为此不知道要有多少豹被杀。对待衣服他们比汉人洒脱,不因为衣服贵重而在意雨水泥泞,随地而坐。如果汉人穿一套万元的衣服,不知道要怎样小心。藏族女人的身份象征则是珠宝。节日时个个把珠宝全披挂到身上,据说少的七八万,多则值上百万,都是一代代积攒传留的。藏人财富主要在女人身上。倒是很有女权的。
这里吃饭仍是川味,汉餐伙房是从县里请的四川师傅。饭后我们请色贾在版画上签字并讲解,然后听他谈了印经院的情况。虽然从九六年起印经院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没因此得到一分钱。色贾几次到成都与四川文化厅谈都被推脱,没人管,而且态度恶劣。他感叹要是德格属于西藏管,情况就会大不一样。我进一步理解“大西藏”对藏人的意义。印经院对四川无足轻重,但对藏文化却无比珍贵。西藏被割裂造成许多问题,色贾称西藏藏人是一等藏人,青海藏人是二等藏人,其他地区的藏人只能算三等。一切优惠都给了西藏,同是藏人,在别的地区就另一样,这也算是“一国两制”的问题。
一个细节给我留下印象,色贾正患感冒,带了一些治感冒的藏药。我们这伙汉人中有感冒者知道他有药,都来跟他要,他把药全给光了,自己只能干挺着。按照一般标准,他拒绝把药给别人谁也说不出什么,但他似乎无法开口拒绝。这是藏人与汉人的不同。那位明知他只剩最后两丸药的汉人却是照拿不误,一点不客气。
谈话间,甘孜州的宣传部长、副州长、德格县长来看望。卢跃刚向他们提出印经院的问题。宣传部长解释甘孜州原是木头财政,比例最大的县92%的财政来自木头,德格县也有60%以上的财政靠木头。去年长江大水后禁止上游砍伐森林,却没有为当地找到替代产业,上面也不给钱,导致现在各县工资都不能发,文物保护就更提不上了。刘县长则提到体制问题。德格印经院原属文化部门,班禅在时给划归宗教部门管,但宗教部门没钱,去年又划回文化部门,现在体制还是不顺,所以管理拨款都有问题。单听哪一方都觉有理,到底情况怎样,没有深入调查是无法说的。不过可以肯定对地方政府来讲,保护经版无论如何不会高于发展经济。
谈话结束后,加入那帮围着牛粪炉喝酒的人。大家轮着对瓶嘴喝。余绮喝得有点兴奋,话特多,不断往我手里塞牛肉。
雨下得越来越大。
八月八日 雨转晴
下了一夜雨,帐篷多处漏。外面河水也变混了。
早饭后去参加格萨尔寺的开光典礼,这是此行主要项目。据说阿须是格萨尔的诞生地,巴加活佛主持重修格萨尔寺,其中温普林也捐了二十万元。我们原想给温捐点款,贴补他这次活动的亏空,他只收一半,表示希望我们给活佛捐款,他的脸上也就有光了。
重建的格萨尔寺不大。开光典礼上漫长的讲话令人生厌,大家都在下面聊自己的。卢跃刚叫杨渝“杨开慧”,因为她在城里一天到晚开会,没想到又把会开到这来。讲完话有喇嘛打鬼,然后是剪彩。学着电视上的样子,也搞了一条红绸,隔一段结一朵大红花,由藏族姑娘用盛羊肉的盘子端着花,给官员一人发一把生了锈的剪子。可能绸子太短,花之间的距离过小,姑娘一站就没有剪彩者的地方了,官员们只能从姑娘身体的缝隙中伸过一只手完成剪彩。不过官员的剪彩还不算数,只是做样子,还要由各方活佛再剪一次。形式一样,只把姑娘换成了青年喇嘛,一个从美国来的喇嘛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其实他最年轻,地位肯定也不很高,藏族也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活佛剪彩不如官员熟练,忙活了半天,尤其是那个美国喇嘛,电影明星的派头没有了,龇牙咧嘴地使不好锈剪子。
总算正式开光了,大家排队给巴加活佛献布施,我们为温普林捧场也献了。我看捐款簿,前面有二十五十到几百不等,而后面排队的藏人手里拿的都是信封,看上去厚厚,如果里面装的百元票,个个都得几千。布施填满了活佛身边的一个大盆,估计怎么也得有十多万。
吃了午饭去雅砻江捕鱼,收获不大。回来看关于格萨尔王的藏戏,由岔岔寺和竹庆乡各演一个版本,华丽但节奏缓慢,令人昏昏欲睡,飞蚂蚁又爬得人坐立不安。北京的雷音认识了一个唱格萨尔史诗的艺人阿尼,我们一起去他的帐篷听他唱诗。
我在路上跟阿尼聊。他当年跟他故去的妻子学唱。妻子比他大十七岁,但是他崇拜她,感情一直极深。她出身德格四大贵族之一,小时与德格土司的儿子一块读书。共产党来以后才成为下等人。文革结束后四川电台来这里找会唱格萨尔的人,他和妻子都中选,才是他们相识的开始,然后就结婚。没有共产党,他不可能娶到这么一个贵族女子。他得意地说那时电台把格萨尔的唱本删去很多,凡有宗教内容的都不让唱。可到录音的时候他们就一路往下唱,根本不理会那些删节。电台的人听不懂,也就那么放出去了。
各方聚集的藏族老百姓在草原上搭起了一座帐篷城,阿尼的帐篷在雅砻江边,是新式帐篷,里面干净舒适,有窗子。正中桌上摆满各种瓶装罐装的酒类和饮料,更多的作用是装饰,给人看,而不是为了喝。有意思的是这里家家都有百事可乐,却不见一瓶可口可乐。
阿尼的唱法是拿一本格萨尔史诗的书让每个人随意翻到一页,他就唱那一页的内容。据他说那些内容跟翻书者的命运有关。看着帐外雅砻江静静的流水和江边低头吃草的骏马,听他歌声,那意境令人感动陶醉。我翻到的一页是属于格萨尔王的三大将之一,按阿尼的话说,那是个“最美丽的人,打仗不行”。不知跟我的命有什么关系。
回来路上一女孩跟我一块走,她叫则玛拉姆,在甘孜上中学,是阿尼的亲戚。她说家原在石渠,爸爸是个江湖牙医,为了她能上教学质量较好的学校而搬到甘孜。她向往到北京上学,不喜欢穿藏装,问她名字时先说自己的汉名,跟内地那些向往出国,喜欢外国品牌,起英文名字的年轻人一样,只不过错了一个位。
又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藏戏,有阿尼讲解,明白了一些,仍是觉得单调缓慢。不过藏人有的是时间,聚在一块就是为了消磨,很快完岂不是扫兴。老百姓坐在对面山上,花花绿绿一大片。看这种戏可以边看边聊天喝酒,困了睡一觉再接着看。戏间一个少年给大家唱歌,引起大家叫好,喇嘛们集体喊“再来一个”。我问阿尼他们为什么不用藏语喊,阿尼说藏语没有“再来一个”的说法。这解释有点奇怪。
晚饭后与温普林去岔岔寺,那是一个古朴寺庙,整个格局和那条幽静神秘的转经道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有对面山顶的夕阳金辉与红云,令人内心宁静致远。温似乎认识这里所有人,两个看寺的喇嘛破例给我们打开经堂大门。里面漆黑无电,只能用电筒看。比较不错的是古代壁画,但所有残破之处都被用艳俗的颜料“修复”,难看之极。王道士处处有。温爱这个地方,在黑暗中向我们用尽溢美之词。
随后去巴加活佛的家。大队聚集在那里,众人接受巴加活佛的灌顶。我在外面看了一下,一个个大汉轮流进去,对活佛连磕三个长头,再以四肢爬到活佛跟前,被活佛用一铜器在脑袋上一按,然后给其脖上系一红带——那叫灌顶。
温普林的儿子格龙也是一个活佛呢。温捐款五十万建了一个寺庙,还收养了巴加活佛的侄子当儿子(那孩子的爸杀了人以后逃跑了)。格龙是他亲生儿子,不知怎么被认定成了活佛。个中情节我没详细探听,晓燕正在编温的书,也许其中会写到。格龙满屋乱跑欺负女孩时,我叫他活佛,他大声回答他不是活佛,也不想当活佛,他就是格龙。
回到帐篷本想早睡,听到旁边帐篷有藏族歌声就去看。卢跃刚、杨渝等已在。那是竹庆乡来演格萨尔王的人,晚上没事唱歌热闹。我们喝酒抽烟跟着起哄,下午唱歌的那少年歌手又唱了好多个。让我最难忘的是他的笑容,既腼腆又灿烂,既单纯又妩媚。还有一个长得像巴基斯坦人的大胖子,幽默豪放,表演出色。那帐篷巨大,坐着坐着,我感觉是在一个大山洞里,时光倒退万年,回到了部落时代。那时人们都住在一起,晚上也一定是聚在一起围着火堆欢闹游戏。自从人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私产,这样场面就越来越少了。
又开始下雨了。青藏高原经常下夜雨,夜里下,白天晴。我们这次很幸运,正值雨季,雨却下得不多,路也都通。如果现在下暴雨,出阿须的路就可能一夜断掉,谁也出不去了。
八月九日 晴
昨晚一帮牛鬼蛇神在伙房帐篷鬼哭狼嚎到三点,可能让伙夫生气了,早饭只见别的帐篷送去馓子酸奶牛肉等,我们这一队则只给稀饭。人多难管,温普林一肚子气,不知他是否后悔组织了这次活动,拉来这么多鸟人。
上午的马阵表演在藏民的帐篷城附近。我们先钻了一会帐篷。碰到一个青年活佛。他煞有介事地先给我们每人两丸药,让当场就吃掉,只说有好处,却不解释好在哪。我没敢吃,温普林等却毫不犹豫地吞下肚。然后那活佛开始向每个人要名片,还非常认真地要求把电话号码都写全,态度就像内地那些热中搞公关的商人或经纪人一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这种世俗关系,这对一个活佛有什么用?马阵表演不太新奇,还是前天欢迎的人马,绕了两圈就退场了。明后两天是赛马,但我们不等着看了。
原来想走石渠、玉树、玛多绕道马尔康回成都,但是司机不愿意,他着急回家,没有看世界的兴趣。在机关开车他每天只开车十几公里几十公里,这次对我来说是极轻松的旅行,对他却苦不堪言。不是自己的车,没办法,但我坚决主张回去不走康定老路,要走马尔康,卢跃刚也同意。卢与刘刚的上司是铁哥们儿,他也就不能不听了。
吃完午饭即上路。当天要赶到炉霍,以免第二天再受修路阻碍。我和刘刚换着开。一路基本顺利,天黑不久即到炉霍,住上了能洗澡的房间。
八月十日 小雨
炉霍分道,走上去马尔康的路。在大渡河的上游河谷行驶,风景绝佳,令人心旷神怡。每走不久,路边就会闪出一座白塔,围绕彩色经幡,与周围景致配合的天衣无缝。藏族真是一个艺术民族,对造型、色彩的感觉运用处处显出超水平。尤其在这一带,达到大师境界。
在日扎(或叫拉寨)路过一座高塔,停车去看。进了院子,发现塔门锁着。一藏族老太正在高台上除草,见我向她摊手,就把钥匙扔下来。我自己开门进了塔。塔共九层,用藏族特有的独木梯攀登。除了第一层的经堂,其他层所供的都是双修神像。不知这是个什么教派的塔。第八层还有十世班禅和妻子女儿的照片。一般藏人皆避讳班禅结婚的事实,这里却专门供起他一家人的照片,是不是认为班禅结婚也是一种双修方式呢?
站在塔顶眺望风光。附近村里传来做佛事的鼓乐,还有喇嘛低沉悠长的念经。全世界把藏文化当作热点是一点不奇怪的。我来藏区这么多次,仍时时被新奇之感打动,老外怎能不被迷惑得灵魂出窍呢?
一辆卡车前天暴雨时被塌掉的山石推进河里,一群人正在把车往路上拉,把我们堵了一个小时。随后一路所见的藏式建筑特别好看。不是那种鲜艳的好看,全由石头所建,就像周围山的组成部分,处处有布达拉宫的韵味,让我感到震撼。这一带以后还要再来,细细欣赏。
为了赶路,中午没吃饭。到马尔康第一件事就是找饭馆。向本地人打听到一家出色的,吃上去果然味道颇佳,连我这吃饭一般不置评论的人也跟卢跃刚一块叫起好来,加上枸杞大枣泡的本地酒,更使气氛热烈。在各种菜系风味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乎都是在路途小馆中吃的川菜。
马尔康是阿坝州的首府,本打算晚上逛街看电影,可是下起雨来,也就罢了。这里手机能通,卢跃刚和徐晓就跟北京讨论起打官司的问题,那世界又回到了身旁。我在他们的嘈杂中入睡。
八月十一日 阴 小雨
早晨刘刚去修喇叭,我们逛了一会街。跟全国的县城一样,这里也被改造的毫无特色。计划先去卓克基看一座土司官寨,车开过了头,又返回二十多公里。结果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建筑,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无人管理。之所以被定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不是因为建筑,而是红军长征时曾为中共中央机关所住。
前半段风光也还可以,但汉族痕迹逐渐多了起来。在米亚罗又吃了一个好饭馆,算得上此行之最,其腊肉味美无比。饭后在小店买了两把刀,产于新疆,钢很好,造型也可以。不知为什么,相比新疆刀,藏刀总显得不上档次。
我开车到汶川,上了去成都的大道换给刘刚。这里接近四川盆地,车多起来,空气也变得污浊不堪,天空灰蒙蒙,周围再无景色可言,全是建筑、工厂和垃圾。岷江水黄得跟泥汤一样,显示着水土严重流失。
成都接近,康区在身后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