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5-6
·王力雄· 一位在英国居住的朋友讲了这样一件事:英国的环保教育非常普及,尤其对儿童更下工夫,大概跟我们进行共产主义教育一样,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其成果应该说是相当成功的,以至于平时非常爱坐汽车的儿子一天回家坚决要求妈妈卖掉汽车,因为汽车是“ very bad thing (坏东西)”。当妈妈的不好直接反对,只有问她那个小小的环保斗士,如果没有汽车,他怎么去上学?儿子稍做思考,随即迎刃而解地指教他妈:“买一架飞机!”
那位妈妈并非反对环境保护,相反,她是绿色运动的积极分子。她之所以没有服从儿子的指示,不是不知道汽车的危害,而是她及家人所生活的社会,在相当程度上是以汽车为必要条件建立的。离开汽车,就可能寸步难行,全部生活都得乱套,甚至严重到难以维持。
这个小小的故事是个典型写照,反映出环境保护的尴尬。环保工作者和热心者做了大量的努力,不能说没有成果,今天环保意识风行世界,家喻户晓。至少在口头上,牸负趺挥腥斯炊浴“绿色”成了一个时髦字眼,即使在我们中国,也呈现了方兴未艾的势头。我们反对污染、反对噪音、反对乱砍滥伐、反对不洁净的垃圾,不错,这挺好,可是我们——也可以扩展到全人类——有几个人反对挣钱呢?
这不是胡乱拉扯,文不对题,我想这二者就象鸡与蛋的关系那样清楚。为什么会有污染、公害、生态的破坏?难道是人的无事生非,活腻了的恶作剧,或者仅仅是“不讲卫生”的坏习惯吗?当然不,它们是从“钱”的肛门里下出的蛋。
钱只是一些挺刮刮的纸片,从宫殿般的银行里流出,看上去有何污染?然而钱的背后,支撑着那些纸片的真实却是忙碌不停的生产,是林立的烟囱,是开矿伐木、油轮远航,是对资源的无尽索取,还有利润最大化原则——正是那些,构成着污染世界的最大来源,造成对生态的致命破坏,并唆使着对保护环境的顽强抵抗。
人爱财,自古以来就如此,随着今日社会更普遍地工商化和市场化,人比任何时候都财迷心窍。多数人在今天并不是被饥寒所迫去挣钱,我们从没有象今天这样不愁温饱,而我们却越发把钱奉若神明,把挣钱当做生活目标。但是钱挣得愈多,犜斐傻奈廴居啵瑺资源愈消耗,生态愈破坏——这样一个明了的因果关系,只因隔了一层印刷精美的纸币,人们就“一叶障目”,视而不见,这时即使再真诚的“环保”,又怎能免得了荒谬之感?
美国人可怜一头被冰困住的鲸鱼,不惜出动破冰船和直升飞机去解救;我们没有这财力,但我们憎恨满地垃圾,至少可以组织几次“清洁世界”的活动。然而假如我们每人与此并行的是想多挣一万元钱,算一算从那一万元的创造中所产生的垃圾,将是我们所能清洁掉的多少倍呢?而同样,不正是为了从那些挣了钱要花钱的人(包括救助鲸鱼的人)手里挣到钱,捕鲸者们日复一日地屠杀着成百上千头更为可怜的鲸鱼吗?
所以,当我们把眼光投向满目创痍的世界时,我们应当明白,对世界最大的毁坏不是别的,是在我们内心燃烧的贪婪。如果我们不把爱财之心变成更多地热爱自然,如果我们不把占有的欲望变成存在的审美,如果我们不把对钱的追求变成对生命意义的更崇高的追求,我们的世界是不会仅仅被扬汤止沸的“环保”行为拯救的。
说到这,又会引伸出更深一层的问题:上述的心态之变是否只取决于个人的自我“修炼”呢?就象我在一开始讲的故事,孩子和妈妈也许都想放弃汽车,但如果他们不是归隐深山,还在英国社会生活,那个“坏东西”就怎么也难放弃。同样,也许你的内心世界已经足够淡泊了,并不想在这个年度再多挣一万元,然而对于你的老板来讲,你不挣那一万元不意味你的净化和超脱,而说明你的惰性增加,效率降低,为公司创造的价值减少。你因此可能被“炒鱿鱼”,你不想挣的一万元虽然未挣,但你养家糊口的工资也同时挣不着了。这时的你,还能做什么选择呢?
除非整个社会放弃利润最大化的主流哲学,也就是放弃当今人类主流社会的安身立命之本,那意味的是社会制度与社会结构发生完全逆转性的变化,这种话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象天方夜谈,或者是痴人说梦?
然而在我来看,确确实实就是如此,“环境保护”决非仅仅是简单孤立的个人行为,更不是附庸风雅的业余爱好,沿着它贯通的命脉追寻下去,将会不可避免的,一直通向宗教和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