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为《中时周刊》写
十月份大陆中央电视台在每晚黄金时间连续播出二十一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简称《北》剧),在大陆电视观众中引起轰动。据中央电视台对北京地区进行的收视调查,该剧收视率在所播出过的电视剧中创最高记录,达到百分之五十七点三,远高于其他受欢迎的电视剧平均百分三十的收视率。另一个调查表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观众对此剧给予好评。报刊也给予高度关注,一片夸赞之声,至今仍成为持续不衰的热门话题。
美国黄金梦
《北》剧是根据一位名叫曹桂林的北京人写的同名小说改编。曹原是大陆中央广播乐团的大提琴手,八十年代初怀揣几十美圆去纽约闯天下,以打工起始,后来自己设计毛衣式样,编织出售,最终开起了编织厂,做了老板,据说现在也有了百万资财牎U庵止适驴蚣懿⑽扌乱鉅,基本取向还是老调新弹地迎合或制造“黄金梦”。但曹在小说的具体描述中,比较真实地写出了在美国创业的艰难,竞争的严酷牐约霸谏嫜沽τ胛幕不飨氯说男奶で鸂、家庭破裂和道德困惑。改编后的电视剧一方面在始终能打动中国人的“黄金梦”上添置更传奇的神话,男主人公不仅逼使美国老板破产,收购了其公司,并且美国老板还成了他的雇工,被他颐指气使地吆喝;另一方面更突出了艰难与失衡的内容,力图告诉人们,美国不象人们原来想的那样全部是天堂,还有一半是地狱。
《北》剧全部在美国实景拍摄,花费一百五十万美圆,在大陆算是相当可观的大制作。导演是《渴望》的制片人郑晓龙和《编辑部的故事》的导演冯小刚,两部电视剧在大陆都曾风靡一时。主演是大陆目前头牌男星姜文,他主演的《红高粱》和《本命年》都曾在柏林电影节上获银熊奖。拥有这等场景、资金和人才的实力,使《北》剧在大陆被认为达到空前水平。
美国的月亮不圆了
大陆刚刚对外开放的时候,普遍的心态是“西方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虽然共产党一直力图让人民认清资本主义的“丑恶实质”,也制造了不少这样的文艺作品来“教育”人民,但收效甚微,那些作品也被嗤之以鼻。
然而《北》剧并非“奉命”作品,是由一群向来保持“独立”形象的年轻艺术家自发创作,却在剧情中自始至终透射出仇视美国的情绪。以至与过去相反,官方审片时为了避免不利影响,还删掉了一些被认为过分的部分。这部电视剧对小说做了不少改编,其中最主要改编就在于这种仇美情绪的贯穿。同时,还有一点与过去不同,这种情绪在今天的大陆观众中引起了相当程度的共鸣。
大陆开放初期牐行腋昂M獾拇舐饺思词贡谎笕似缡訝,比起“无产阶级专政”也是好得多的待遇。打最低贱的工,挣最少的钱,干一天也比大陆一个月挣得多,那时大陆对西方社会只有羡慕和无条件推崇。而现在不同,大陆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多了,钱也好挣了。能去西方的大陆人在国内都是人上人,到西方成为被洋人嫌弃和歧视的对象,内心就免不了失衡。然而他们的矛盾在于,即使被洋人放在三等人的位置,也不愿意回国,这种尴尬境地往往就只能以仇视洋人来消解,以及用对西方社会的批判和怪罪充当平衡与开脱自己的砝码。在居留海外的大陆人之间,这种情绪是相当普遍的。
《北》剧的创作肯定会受这种情绪影响。导演之一冯小刚在与观众座谈时也承认:“确实有我们的情绪在里面……我们还是搂着劲儿(北京土话——没放开之意)呢!”《北》剧创作人员在各种场合谈到摄制组进美国时,海关先办美国人,后办外国人;在纽约拍摄时受过警察粗暴对待等,这些使他们耿耿于怀的事情无疑更会助长作品中的仇美情绪。
西方确实有值得批判的方面,白种人骨子里的傲慢、尤其是美国人不可一世的霸气,也确实伤害了很多民族的感情。只是对西方的恶感,往往会相辅相成地转化成一种民族主义。海外大陆人常说一句话:“出了国才爱国。”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尊受伤而产生的爱国,其实只能是一种“自卑的自大”,表达和寄托都颇为盲目。《北》剧中有几处以唱文革时期的“革命歌曲”来表达男主角或纽约北京人的爱国之心(应该说仇美之心更准确),使人对这种情绪的导向产生担忧。前一段大陆“争办奥运”,有些民运人士甚至表示只要申办成功,“恨不得六四恩怨一笔勾销”,也已在相当程度上暴露了民族主义的狭隘与盲目。
痞子精英
对姜文扮演的男主角王起明,争论得较多。王起明去美国前是一个拉了十几年大提琴的音乐家牐陌阉莸靡簧砥ζ鵂,满口脏话,有人认为不象艺术家,倒象个“倒爷”。对此姜文不以为然。他认为批评者是用概念套想艺术家的形象,其实大陆真实的艺术家就象他演的那样,甚至更“糙”,更痞。
姜文本人就是艺术家,生活在艺术家的圈子中,他当然最熟悉艺术家,所以无人能反驳他对大陆艺术家形象的认定。但王起明的角色引起反感,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北》剧的编、导、演自身是以欣赏之心来塑造王起明的痞,并且企图以痞博得观众的欣赏,从而造成姜文的表演有了丑角味道。
不过姜文倒是正确的。大陆如今不光是艺术家,整个精英阶层都有痞子化的倾向。这种倾向表现为生活中无所不在的调侃,对神圣与崇高的有意亵渎,语言低俗化,以刻意的方式追求随意,行为放浪纵欲,生活玩世不恭,对使命感、责任感、理想主义和唯美主义的轻蔑,以及在道德方面的厚颜无耻等。姜文的表演并未夸张过分。《北》剧的结尾,王起明去机场接另一位新到纽约的北京人,那一位虽然也是音乐家,痞得更象街头流氓。其扮演者就是《北》剧的导演之一冯小刚,而且知情人都说他在生活中就是那副做派。
精英的痞子化是大陆社会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一方面,它是对专制意识形态无风险却有效的反叛;另一方面,也在证实着大陆精英文化的衰落。改革开放后的大陆牐蹦瓯痪⑹游ψ拥娜宋锍闪诵碌氖贝⑿蹱。他们虽然文化低下、行为不端、口出秽语、不择手段,却纷纷成了“大款”、老板和洋洋得意的成功者。相比之下,精英们原来所珍重的一切——清高、风雅、人格、伦理,成了无用多余、而且恰是阻碍成功的因素。精英们从原来的自傲变得惴惴不安,又一次感觉到自身的渺小,“改造”意识在大陆知识分子心中早已根深蒂固,这次使他们真诚地、惟恐落后地抛弃精英文化,全面接受痞子文化,甚至成为创造痞子文化的主力,还认为是自己的升华。精英集体转型可避免个体的羞愧感,彻底批判和轻蔑精英文化可以使转型平滑、内心坦然,不致造成表与里、思与行的分裂,从而理直气壮地投入新时代的功利角逐。
一个社会的文化可以是多元的,不排除可以有痞子成分,然而一个有生命力和有发展前途的文化,其核心成分必然是具有神圣意识、责任感和仪式境界的。这种核心只能是精英文化,只能倚赖精英去创造和维系。如果一个社会失去了精英文化牐誀“破坏”为主的痞子文化成为主体,那个社会的精神文化就将失去“压重”,无从凝聚,最终难免走向结构的解体。
令人害怕的下一代
人们对《北》剧还有一个争论是关于王起明的女儿宁宁。宁宁是个十六岁的大陆女孩,被王起明接到纽约后,发现父母离异,冷落了自己,便以极刻毒的方式发泄与报复,弄得周围的成年人惶恐不安,甚至怕得要命。有人说她被塑造得简直象个小女巫,孩子是否会那样恶毒?
这恰恰又是大陆社会的一个现实。调查者询问与宁宁同年龄组的孩子,绝大多数都同情并赞成宁宁的行为,仅从这一点,已可证实宁宁的角色并非没有真实存在的可能。既然连精英都在趋之若骛地痞化自己,又怎么能指望在“小皇帝”氛围中成长的孩子有健康的人格呢?
精英把握着文化资源和能量,他们的精神气质与生活方式影响全社会的文化精神,尤其是影响青年一代。《北》剧刚刚播出,有些孩子已经热中于模仿王起明和宁宁的言谈举止。这些年泛滥于大陆的痞子文化对中国社会的长期影响,将在下一代得到最明显的显现。
另外,中国文化中长幼尊卑的制约层序在大陆已经解体,而对孩子的溺爱却因“独生子女”政策不断加强。改革开放后“权利”意识无节制地扩散,义务规范却未得到同步建立。这些都会导致并加强新一代青少年惟我独尊的心态,善于索取,不愿付出,熟知权利,不懂义务,遇挫折易生仇恨之心。当然他们不会个个都象宁宁那样极端,但宁宁的角色,以她给许多成年观众带来的恐惧,确实应该成为一声为未来敲响的警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