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中时周刊》
关于王起明象痞子还是艺术家的争论,我以为走进了一个死区。姜文已经说了,生活中的艺术家就如王起明,他见过太多的艺术家。谁都知道姜文自己就是一位很有造诣的艺术家,他当然最熟悉艺术家,所以争论已经没有必要,谁还有资格反对艺术家本人对自身形象的认定呢?
从我个人的喜好来说,王起明如果只在一些特定场合表现出姜文塑造的那种痞,我会很喜欢,也会认为演得很出色,然而现在剧中的王起明几乎没有别的层次,痞得过于单一彻底,当父亲、当丈夫、当情人、当老板、当艺术家,以及他在剧中露面的一切时刻,全都执著地贯彻一个痞,就难免有些令人生厌。
也许创作者就是要塑造这么一个一痞到底的角色,山大林深,什么鸟都有,不能断言生活中就没有这种角色,创造角色也并非一定要观众喜欢。但令人感觉很明显的是,此剧的编、导、演是在怀着欣赏之心塑造王起明的痞。痞气在此剧满溢流淌,其源泉正是编、导、演自身的趣味。剧中的北京人聚会,莫如说是痞子大赛。结尾处王起明去接那位乐团同人,更让人感觉是北京的流氓拉帮结伙迁移纽约。而那位戏不多、却痞得胜于王起明的新来客,据说就是此剧的导演。导演对痞的爱好和自身痞的水平,由此可略见一斑。
艺术是生活的折射,作为艺术家的编、导、演们把“痞”当作艺术,真实生活中也就会如姜文所说,他们的言谈举止、精神气质就是如王起明那样,姜文一点没夸张。
如此,承认姜文正确,我们解决了一个表层的争论,却不免在更深层产生了一个悲哀:即使让我们的艺术家去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过于苛刻的要求,难道他们就该是如此这般的王起明吗?王朔在《一点正经也没有》里描写的流氓们全体转业当作家,是不是真成了事实?
报上登的姜文访问记透露姜文非常推崇王朔。王朔确实是个好作家。但如果王朔能在历史留名,其文学造诣大概远为次要,而更在于以他为代表的“顽主文化”全面地影响了今天一代人。其影响力之有大,突出地表现在当代精英层(自然包括艺术家)趋之若骛的王朔化倾向。这种王朔化不仅在于如今四处充斥的仿王朔语言和仿王朔文风,更在于精神气质与生活态度的变化——即在真实生活中涌现出成批的王起明。
作为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一个人愿意“痞”和“粗”是个人自由,无可非议。但所谓的精英是把握文化资源和能量的人,他们的精神气质与生活方式必定会得到扩散,影响全社会的文化精神,尤其是影响青年一代。
一个社会的文化可以有多种成分,不排除可以有“顽主”的成分。但只要是一个有生命力、有前途的文化,其核心成分必然是具有神圣意识、责任感和仪式境界的,而凝聚与维系这种核心,则是被誉为精英者们所担负的使命。顽主文化善于破坏“旧”却不能建设“新”,如果精英们皆把责任感视为“假深沉”,以“累不累”的质问理直气壮地争当顽主,以痞为荣,以亵渎为快,一个民族的精神文化就将失去“压重”,在发散中走向结构的解体。这便是我在姜文的正确中感到的“末世象”。▲